乘云

作者:有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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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遗珠(四)



      午后时分,海岛晴光一览无余,波浪轻翻,阳光揉碎作织金,铺洒在海面上。

      奉仙观的一间临海静室内,就着声声海浪,沈欺指尖轻动,用云澜令给研习小组回复消息。

      他把遇到陈寐的事告诉了小组几人,略过前情不表,只说是出门一趟偶遇,且得到了陈寐的许诺:过后陈寐要是算出诛灵阵的眉目了,愿意帮他们解题。

      收到这个好消息,大家无不激动,连续惊叹几十条。

      沈欺翻完了几十条惊叹,又往上翻,看他们先前闲聊的内容。

      在沈欺发出路遇陈寐的重大消息之前,研习小组是在讨论一道炼器课业,其中提及一个名字,晃进了沈欺眼底。

      “陨星石”。

      ……在哪儿听过。

      沈欺莫名地有些在意,余光里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蔚止言端坐一旁,本是仙姿玉貌,鬼鬼祟祟的是眼神,一会儿看看沈欺,一会儿看看沈欺搭在桌边的乘愿弓,一会儿看看窗外,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沈欺想起来了。

      此前他问过蔚止言,当初乘愿弓断成那般模样,蔚止言是怎么将它修补得完整无瑕,和以前完好的没有差别。

      蔚止言回答,他碰到一块没人要的陨星石,从而很快就修好了。

      ……不对,还不止。

      忘忧都澄清了太胥图的误会后,蔚止言的师兄夙饶曾经赶来,还和蔚止言谈话一场。

      那一时半刻,夙饶似乎也提到过陨星石。

      夙饶是怎么说的来着?

      依稀记得,是说,因为陨星石……蔚止言到了哪里去,让一个叫……覃绍的人钻了空子?

      ……覃绍是谁?……什么叫做钻了空子?

      沈欺边想,边翻阅研习小组的讨论。

      最开始是方堇色遇到了疑难,问研习小组的几位前辈:

      “请问师姐师兄,陨星石是何物?”

      蝶仙回得很快:“是修复用途的一样灵宝啦,能修好那些碎了啊坏了啊的器物。就是限制多,只能本身修不含灵力的东西,有灵性的修不好。”

      宛颐:“因为较真来说,陨星石并不是‘修复’,而是把被修复之物的回复到损坏前那个时间的状态。”

      “回到过去的时间,当然也算是修好了。”

      “你是想炼器用?换一个吧,这个陨星石根本找不到的。”宋既白也出来发表意见,“它能用上的情况不多,还特别难找,据我所知六界就没出现过几块啊。”

      蝶仙:“我觉得根本就没必要去找呀,能替换它的炼器材料有很多呢。”

      方堇色:“可是为何,陨星石会出现在炼器至宝名录上呢?”

      宛颐:“首先物以稀为贵,其次,”她又重复一遍,“陨星石的作用,是让破碎的物品回到它过去完好的时候。”

      ——这意味着什么?

      方堇色沉思着,宛颐发出下一句。

      “经由陨星石修复的物件,上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连术法的痕迹,被修复过的痕迹,都一点不会存在。”

      如此,对于曾经破裂过的器物,无异于完全地回溯了时间。

      是这样没错,但宋既白仍然想说:“想消除术法的痕迹也有别的办法啊,陨星石是能回到毁坏前的时间,但是有必要吗?”

      “其他的炼器材料万万千,真的有放着别的不用偏偏要找陨星石的人吗?是不是多少有点执念在里头?”

      说的在理,仙子们纷纷以为然。

      沈欺看完,不着痕迹地觑了蔚止言一眼。

      由于蔚止言的百无聊赖正发展到一个新的地步,对此无知无觉。蔚止言盯着乘愿弓,眼看着热切之色越来越旺盛,他终于出声了。

      “疑是,我可以试试这个吗?”蔚止言戳戳乘愿弓,碰碰沈欺。

      刚才鬼鬼祟祟,原是为了这个。

      沈欺心下称奇:蔚止言把乘愿弓修补好、尘封在匣子里的数百年光景,从来没动过它,这会儿却对射箭感兴趣了。

      “随意。”他道。

      蔚止言摩拳擦掌:“那我试喽。”

      倘若不是因为沈欺在场而产生了盲目的自信,蔚止言应当会记得,弓箭,和丝弦一样,是他曾经尝试过的法器之一。

      尝试过,然后出于手残、不例外地被弦勒破了手指,导致他黯然放弃。

      蔚止言拿起乘愿弓,掂量几下,自觉适应得良好——至少今天手还没有被划破。蔚止言将此归功于沈欺对他的训练:经过这段时间的衣装打理练习,他拙劣的手艺看来成长了不少。

      很好。蔚止言信心大增,于空中捏聚气流,凝成一支箭,拉开弓,对准了空无一人的海面。

      “疑是,这样对不对?”蔚止言稍稍侧首,问询沈欺意见。

      仙人芝兰无双,衣袂飘飘,银弓在握,平添意气风发的洒脱之态,背后簇拥青山碧海,实为一幅引人入胜的画卷。

      沈欺没被美色所迷,直奔要害:“不对。”

      挽弓姿势被沈欺轻易否定了,但蔚止言,等的就是这句。

      “那,”蔚止言纯良地道,“疑是过来帮我纠正一下吧。”

      沈欺走到蔚止言身后,仰头,仔细望了望,拍在蔚止言肩背几处,替他正了姿态。又沿着蔚止言手臂滑过,摆正到应有的位置。

      躯干四肢放对了,蔚止言握弓的手势仍然不伦不类的,沈欺索性张开手臂,一边一只,握住蔚止言的手,手把手地替他调整。

      蔚止言任由沈欺摆弄,其实起初,他是很认真地在打算练习拉弓的,只是渐渐的,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他双手叫人拢住,手背与身后人的掌心相贴,指缝里钻入属于他人的几截指尖,一点点将他的手指捉住,挪开一寸,引到正确的方向。

      沈欺专心于给蔚止言纠正姿势,调整完蔚止言左手又看右边,下颌不时摆动,擦过蔚止言颈后几缕长发。

      他心无旁骛,蔚止言心猿意马。

      直到他将蔚止言的错处全摆正了,蔚止言还一动不动,没点要开弓的意思。

      走神被沈欺捉个正着,蔚止言满面却洋溢着桃花笑。

      瞧蔚止言的样子,沈欺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走神?

      便是气笑了,趁着蔚止言得意忘形,左手摁着他额头,不由分说,把他的脑袋掰过去,对着窗外:“你还想不想试了。”

      蔚止言见势不妙,连连点头。

      “想的,想的。”

      蔚止言总算是分出注意给了手头的弓箭,不再将全数的视线黏在沈欺身上了。箭在弦上,蔚止言又有了新想法,唤道:“疑是。”

      “你看我,技艺生疏得紧,”蔚止言突然找回了自知之明,流利地提议,“这第一箭,不如你先带着我练练手吧?”

      “行啊。”沈欺居然一口答应了。

      诶……?蔚止言晃了晃神。

      拒绝蔚止言,只会正中蔚止言的下怀,给他那些缠人伎俩更多发挥的余地。沈欺正是深谙此道,懒得给蔚止言演戏的机会。

      直接覆上蔚止言双手,沈欺站在他身后,维持这个环抱一般的姿势,牵着蔚止言的手拉开弓去,将弓拉至最满,松开弓弦。

      气流做的箭无声迸出,遥远处,海面溅起水花,一片漂浮落叶正中心被击穿,转瞬沉入海底。

      “好!”

      蔚止言脱口称赞,一回头,沈欺施施然放了手。

      “好了。”

      沈欺摊开手,毫不拖泥带水。

      “第一箭带完,该换你来了。”

      蔚止言:“……好的。”

      尽管毫无防备地结束了第一箭,蔚止言总也是有在认真学的,他再次变幻出一只箭,摆好架势,不见沈欺提出疑义,放心地把箭射了出去。

      “咔嚓。”

      蔚止言暗道不妙,赶忙放眼望去——

      好端端的一箭,射出去以后歪得不成样子,一路左摇右摆,最后扎在奉仙观的一棵树上,剪掉了一截树枝。

      “什么声音?!”

      旁边值守的两个门童闻声赶来,围着古树团团打转,慌慌张张念叨起来。

      “你听到了吗?刚刚的声音是不是从树上来的?”

      “不是吧,我看周围也没人呀,这棵树总不会又被谁动过了吧?”

      “谁知道呢!这可是乐初醒诅咒过的荔枝树啊!又是在圣坛边上,小心点好。”

      “唉,的确是。之前有人不小心摘了片叶子都能噩梦缠身一整年,我们还是仔细检查一遍吧。”

      ……好像闯祸了。

      被截断的树枝挂在梢头要掉不掉,蔚止言难得眼疾手快了一回,趁着底下两个门童看不见,刷的展开衔云,梢头摇来一阵清风,令断枝接回树上。

      被蔚止言一箭击中的这课荔枝树,好巧不巧,长在奉仙观法坛附近。照门童说的,乐初醒当年就是在法坛的位置被设伏诛杀,从此法坛边的荔枝树就被诅咒了,自从乐初醒死后,它再也没有结过果,甚至但凡有人乱动它的叶子,都要做一整年的噩梦。

      蔚止言越听越心虚:“疑是,你说这棵树,假如摘一片叶子会噩梦傍身,那要是有人射断了一截树枝……”

      沈欺好整以暇:“那个人就自求多福吧。”

      “……”

      蔚止言忐忐忑忑,赶紧把乘愿弓还给沈欺,试图杜绝让手残惹来更大的麻烦。

      荔枝树的传闻听起来吓人,不过,能把蔚止言“吓”安分,也算件好事。此外,沈欺还从中听出了一层隐含的讯息。

      “他们都说,乐初醒死于明月沙。”

      “乐初醒的埋骨地,更确切一些,”沈欺脚尖点点地面,“原来就在这奉仙观。”

      蔚止言倏而正色,眼角微垂,拂过满地密集的聚灵阵。

      “若是这么说……”他道,“海上国执意将修道之辈请到奉仙观的理由,我大约清楚了。”

      沈欺:“是什么?”

      蔚止言:“便如阵名所示。”

      “——聚灵。”

      需要动用圣坛和十四座圣塔来镇压,乐初醒死时怨气该有何等之深,不难想象。既然乐初醒死在奉仙观,此处的怨气必然最为浓烈。奉仙观布置如此之多的聚灵阵,一是为了镇怨,也是为了——聚灵。

      聚集天赐之灵;同时,也聚集道修之灵:比如奉仙观的道人,也比如——借助外来道修的一身灵泽;以此稳固聚灵阵,更好地镇压乐初醒的怨气。

      故而,奉仙观主对他们,善意相迎是真的:只要外来的道修居住在这里,不需要多做什么,仅仅是行走吐息间灵泽的流散,就能替奉仙观稳固聚灵阵;

      避讳,是真的:曾经如此强大的一股怨气被镇压于此,贸然告知来客,恐怕引起来人恐慌,不如不要告知;

      试探,是真的:忌讳提到乐初醒的怨念,也就更不便告知外人聚灵阵的真正用途。谨慎起见,需要试探来人的修为深浅、是否精通阵术。

      ——欢迎有之,试探有之,避讳有之。奉仙观主竭力掩盖、却几相矛盾的言行,尽是源于此。

      海上国此举,固然不算磊落,要说有多坏,似乎也谈不上。只是,沈欺听了蔚止言的推论,总有些许异样萦绕于心。

      他凝神,一条一条,缕清楚海上国接连发生的种种:

      海上国修道成风,其中多阵师,以圣主为首。曾有一件不完整的灵宝遗落在国境,赋予国众长生,同时使得海上国与世隔绝。

      这里出现过一名穷凶极恶之徒,乐初醒。此人偷学圣殿阵术,行迹败露后潜逃至明月沙,得到一个魔界邪阵,诛灵阵,意图复原。阴谋得逞前,在明月沙奉仙观,被圣主率领一众阵师歼灭。

      乐初醒受到灵宝馈赠,本拥有长寿的性命,死时怨恨难消,海上国修建了圣坛和十四座圣塔将其镇压,设下数不尽的聚灵阵。

      恰巧是在沈欺他们来到海上国前天,明月沙圣塔及圣坛遭人闯入,相应的聚灵阵破裂,奉仙观主查探后不见异常,把两处聚灵阵重新修缮。

      沈欺起初以为,白错现身海上国,是为了那件不完整的灵宝而来。自从遇到卖荔枝的老妇人,他有了个新的猜测。

      缕清了脉络,对于这个猜测,他更增添了大半的把握。

      “我想,”沈欺说出他的猜测,“白错前来海上国,应与遗落在此的灵宝无关。”

      白错不是为了灵宝来的,他是为了另一样东西。

      蔚止言注视着沈欺,未作多想:“诛灵阵?”

      沈欺点点头。

      “是。”

      诛灵阵本是上代魔君造出的法阵,仙魔两界一战后失传。早在两界交战时,逢魔谷就对上代魔君生出异心,魔界战败后,逢魔谷很快自居一方,视旧都如无物。

      如今逢魔谷被无渡城摧毁,如果白错过往听命于重奕、仍一直为逢魔谷效力,是否在寻找一个能让逢魔谷东山再起的机会?

      譬如,逢魔谷一众余孽,从哪里听说了,曾经有人间第一阵师乐初醒得到过残阵、意图复原诛灵阵。

      于是他们想方设法,以白错为先,找到了海上国。

      沈欺:“圣塔及圣坛两处的闯入者,便是白错。”

      蔚止言心领神会:“白错侵入这两处,是为了替逢魔谷拿到诛灵阵。”说罢想了想,不够准确,复又补足了一环:“他是要找乐初醒。”

      逢魔谷想要诛灵阵,便得找到乐初醒,才能得到乐初醒复原诛灵阵的方法。

      然而踏上了海上国,只会获悉乐初醒已死、怨气被镇压的旧闻。

      “白错想要的东西,只有‘活着’的乐初醒能告诉他。”沈欺起疑的正是这点,“圣坛、圣塔,无论哪处,里面只镇压着一个已死之人的怨气,白错为何要闯?”

      海上国众人都说,圣坛与圣塔镇着乐初醒的怨气。纵然白错闯进去,见到了这缕怨,又有什么用?

      “不尽然。”

      蔚止言此前查探过圣坛,记得很清楚:“圣坛现今空无一物,并无怨气留存之相。”

      圣塔,蔚止言还没来得及查探,便被过路的人打扰,暂时不了了之。可是圣坛,蔚止言他是探过的,里面什么都不见有。

      乐初醒之怨被如此多的聚灵阵所镇,年复一年,若要说圣坛下的怨气已经消弭无形了,因而变得空空荡荡了,倒也算是合理。

      可这样就更古怪了。

      圣坛里面连乐初醒的怨念都没留下,更没有进去的道理。白错偏偏去了,为什么?

      线索千头万绪,沈欺问蔚止言:“你以为呢?”

      “我只知道,”蔚止言却是抒发了一个深刻的感悟,“我见过镇压邪祟的,镇到最后就没有不出事的。”

      鲤镇的镜中鬼,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邪祟恶性不改,一朝被人镇压,通常只会越镇越邪,越镇越扭曲,随后总有一天,它们会千方百计地逃出来,找机会作个更大的恶。

      某种程度上来说,夙饶那套“对于恶孽要么除恶务尽要么彻底感化升天”的言论,蔚止言是认可的。

      说回圣坛,蔚止言向沈欺复述:“我们看到的圣坛是空的。”

      “可能它真的是空的,”他道,“也有可能,我们看到的时候是空的。”

      若是前者为真,乐初醒的怨念消散,圣坛便空了。若是后者……

      沈欺猝然开悟:“除了怨念,被镇在圣坛的还有其他东西。”

      “那样东西被闯入的人带走了。”

      他们看到的圣坛,从而变成了空的。

      “可是陈寐听到门童说,”沈欺又觉不对,“观主交代他们,圣坛不见异常。”

      既无异常,哪里用得着特意交代?

      蔚止言轻轻一笑:“那么便是……粉饰太平?”

      沈欺眸色微沉。

      需要粉饰太平的情形,无外乎三种。

      没看出异常;看出异常,但不以为意;看出异常,也明知隐瞒的后果,但心怀某种忌惮。

      奉仙观主又是哪一种呢?

      不过,有洗魄灯的灵光跟着观主,足够让他们对观主行踪了如指掌,观主这头可以暂放一放。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白错。

      沈欺道:“白错离开了海上国,也有两种可能。”

      或许他是无功而返,或许,他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究竟是哪一种,要想验证,就不能不去一个地方——

      “圣坛你查过了,但有个地方,我们还没探。”

      蔚止言追随沈欺视线,眺望窗外——

      海边白塔伫立,长明灯摇曳。

      “圣塔。”

      蔚止言了然:“那我们何时进去?”

      “事不宜迟。”沈欺决意即刻动身,他倒要瞧瞧,圣塔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好。”

      蔚止言话音刚落,静室里各色陈设猛然一震——

      宁静的海岛上,訇然炸开连声巨响!

      声声轰鸣响彻耳际,爆炸卷起的气流将地面也震动了。炸裂声的源头似在不远处,两人齐齐朝外看去,目光相触,无不浮现一丝愕然。

      ——明月沙圣塔,就在这一瞬间,全无征兆地,突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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