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

　　唤醒我的是阳光。
　　有点刺目，却让人心生欣喜。
　　再入眼，是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
　　往上看，是一张面无血色的惨白的脸，安阳旭的脸。
　　意识开始慢慢回拢，我慌张起来，抬手要去摸面纱，却未想惊动了床边的人。
　　“月儿”安阳旭仿佛带着某种恐惧一般轻而再轻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叫我“月儿”。
　　我的头脑虽尚有些昏沉，意识却已经彻底地清醒过来，心脏更是不可抑制地猛烈地跳动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大概有些呆滞，但幸而这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地叫人请来大师父为我诊脉。
　　“真是胡闹。”大师父走近查看我的眼睛的时候小声地在我耳边嘟囔了一句，才拉过我的手来察看脉象。我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却发现口中干渴，喉咙艰涩异常，根本也无法突出半个字。
　　这一次大师父诊脉的时间仿佛比往日更长些，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但整个诊脉的过程中被安阳旭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的滋味并不太好受，大概我还没准备好以从前的身份和他相处，只能垂下眼不去看他。
　　“禀报陛下，月夫人已经没事了，只是昏迷了几天营养不足，待老夫再开个方子调节一下，无需多少时日便可恢复如初，请陛下放心。”大师父道。
　　“好，劳烦先生，这几日也辛苦了先生，请先生回帐休息吧。”安阳旭十分客气地道，他此时的语气和前些日子的时候分外的不同，仿佛，仿佛一切未发生时的温润如玉的模样。
　　大师父回了，这小小的营帐中又只剩下了我和安阳旭二人。
　　他走回到床前，伸出手来握我的手，痴痴地呆望着我。
　　我们一时之间似乎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口中干渴，犹如火烧，终于还是忍不住挣脱了他握着的我的手，指了指远处的小桌子上的茶壶。
　　安阳旭这才从被我挣脱双手的哀伤中醒悟过来，忙忙地给我端来了满满一杯清水，扶起我喂到我的口中。
　　一连喝了好几杯之后我才从火辣辣的干渴中解脱出来，而这时我才终于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向大师父问清楚。
　　我身上的毒解了，他身上的毒是不是也该解了？
　　就在我挣扎着要下床的时候，安阳旭却牢牢地把我钳制在怀里并命令我不许再乱动。
　　“你以前可没有这么不听话。”他仿佛喟叹似的感慨道。
　　我转身要想查看他的脸色，只因刚刚醒来时看见他的脸白皙得仿佛透明，却奈何他的力气实在大得出奇，我竟一点也动弹不得。
　　我终于妥协，叹气道：“陛下身上的毒可解了？”
　　他很久也没回答，不发一言，我渐渐不耐，心中疑惑，正想扎挣着回头去看，却隐约感受到他把脸贴到我的脖颈处，随着便听见他略带沙哑的嗓音，道：“以后不可再如此鲁莽了，听见了吗？”
　　“明月以为陛下还要砍了明月的脑袋。”我笑道，人们说，过了一趟鬼门关的人对世间的许多事便放下了，然而这种事情似乎并没有在我的身上发生，反而把从前本不甚在意的事情想起来了。其实我心中明了作为君王的他不可能放过一个细作，并且还是一个背叛他的女人，但他的狠心决绝依然让我心碎。这一时间，我甚至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我愿意为之牺牲的人而只想去质问他的心狠。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终于把我松开，坐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的凝视着我的双眼，抬头拢起我散落在脸颊上的长发，手便落在我的眉眼上。
　　“孤从来没有想过要明月的脑袋。”
　　他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淡淡的棕色，光芒流转，是阳光照在湖面上的波光粼粼，我被迷惑了。
　　“明月不明白。”我说。
　　“医圣就是当年救了孤一命的神医陆离。虽则先生不是时时刻刻常伴宫中，但一直未曾断了联系。现在明月可明白了。”安阳旭微笑道。
　　“大师父口中的那位故人……是……”
　　“故人？算上来确实算是故人。”安阳旭道。
　　“你还故意让南宫宁写了那封信，让我误以为是她救的我？”
　　“孤只是担心……你若是胡思乱想？”
　　“陛下是怕我猜错了是不是？”
　　他皱眉表示不悦，我也不等他回答，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大费周章？”
　　“孤想把你永远留在孤的身边，心甘情愿的留在孤的身边。”安阳旭道：“孤一直都知道明月并不喜欢留在皇宫里，你一直想逃，对不对？”
　　他没有等我回答，继续道：“遇刺的那一日，你忽然就不见了。孤就已经明白了。本来那一日孤已经打算佯装不知，就那样放你离开，但是你又回来了，再见到你的那一刻，孤就决心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离开孤。”
　　“孤下了一个赌注，赌你早已经爱上孤，只是你自己心里并不明白，所以孤故意设计将你下狱，然后再找机会救你出去，等你到了外面自由广阔的天地时，也许就会发现你的心底里还是放不下孤的。”
　　“陛下可真是自信。大师父，不，陆离先生估计事事都和陛下报告了吧。”我有些不甘心的道。
　　安阳旭苦笑。
　　“收到你不见了的消息时，孤真的慌了。”
　　他眉眼中的疲惫让我的心很没志气的疼了一下，我把头靠到他的怀中，伸手揽住他的腰，道：“以后不许再这样骗我。”
　　“好。”他亦伸手拥住我，轻声许诺。
　　大师父端了药过来。
　　我称他陆离先生。
　　大师父倒是很淡定，面无愧色，笑道：“陛下都告诉你了？”
　　“大师父骗得我好苦。”我瞪了一眼安阳旭，道。
　　安阳旭很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成功地让我分了心。
　　“陛下的病难道？”
　　我满腹疑惑，忧心地看着大师父。
　　“放心，陛下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只是这两天陛下未曾好好休息，有些疲惫罢了。”大师父毫不在意地道，而我却是忧心忡忡，安阳旭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让我害怕。
　　安阳旭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握住我的手，低头亲了亲我的手背，道：“明月救了孤一命，该开心才是。”
　　我咬了咬唇，并不作声。
　　“可是明月以后可不能这么吓孤了。”
　　“陛下本不该任性非要长途跋涉，亲自督战。”
　　安阳旭也不反驳，只是微笑着，道：“是，是孤任性了。”
　　我有些丧气地垂下头，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这是在行军打仗，本不是能分心的事。”
　　“别担心，霍铮这个□□将军的名号可不是白得的。”安阳旭道。
　　我却还是无法舒心，实际上我依旧无法坦然地面对安阳旭和欧阳绪言之间地战争，即使知道他们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谁都没有错。
　　“或者你还在担心他。”安阳旭明显有些不悦。
　　“陛下还是怀疑我？”我气恼地质问。尽管我不舍得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受伤，但并非旧情难忘，也许对欧阳绪言的爱情已逝，但毕竟在过去五年的光阴中，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无忧的一段岁月，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记。
　　“孤不允许你在孤的面前惦念其他男人。”安阳旭道。
　　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还是显露了他霸道君主的一面。
　　“不讲道理。”我嘟囔着。安阳旭不再说什么，端过药碗，喂了我一勺汤药。苦味迅速在口腔绵延，让我瞬间皱起了眉头。终于喝完这苦涩的汤药后，安阳旭叫我张开嘴巴。我不明就里，刚张开嘴，便见他往我口中塞了个什么东西，还未来得及想，甜味便在口中化开了，是蜜饯。
　　我张开手甜甜的拥抱他。
　　“噢，对了，所以也是你派影来找我的？”我问。
　　“嗯。”安阳旭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支金钗，正是我被抢去的那支双燕金钗。
　　“怎么会？”我叫起来。
　　安阳旭微微一笑，把钗子轻轻地重新插入我的发上，道：“影意外碰见那个人拿着这个钗子在找一家什么银号，他曾经见过你戴这个钗子，所以认出来了。”
　　“影的记性倒是好。”我赞叹。
　　“这不过是基本的能力。”安阳旭不以为意地道。
　　“噢！”我叫起来：“陛下一开始就知道望安就是我，却还是故意为难，是不是？”
　　安阳旭不可置否得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但是我很肯定，这又是他的圈套。
　　“你知不知道整天跪那么久我的膝盖都要废了。”我觉得有些委屈，又气恼，一想到那些动不动就下跪的日子，我的膝盖便开始隐隐作痛。
　　“若是孤只对你一人特别，不仅是其他人觉得奇怪，连你自己也会怀疑。”安阳旭道。
　　“我不明白。”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突然之间要让你像从前一样和孤相处，一时半刻你肯定做不到，但是孤却一刻也等不了了。”安阳旭道。
　　我心中突袭入一阵感动，但，
　　“可是陛下未免变得太难伺候。”我开始翻旧账。
　　“对不住。”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回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对答的话。虽然安阳旭平时亦温柔体贴，但毕竟身为君主，这几个字总是不会轻易出口。
　　“辛苦你了，对不住。”
　　对于这样的温言软语，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唯有微笑而已。
　　得知南宫宁受伤是在醒来后的那个下午。
　　南宫宁的营帐就在安阳旭营帐的左边第二个，旁边是霍铮将军的大帐。
　　在捕猎悬翼蛇时她崴到了自己的右脚，我们走进她的营帐时，霍铮将军正巧拿了什么走了出来。
　　“参见陛下，娘娘。”
　　安阳旭免了霍铮将军的礼，道：“南宫小姐的伤可好些了。”他称呼她为南宫小姐，好像陌生人。我听着别扭，瞪了他一眼。
　　安阳旭只是当作没看见。
　　“末将刚刚给南宫小姐送去跌打药酒，估计需要休息些时日。”霍铮道。
　　安阳旭点点头，让霍铮离开了。
　　“南宫小姐”我学着安阳旭刚刚对南宫宁的称呼，道：“难道她不是陛下的妃子。何必称呼得如此生分。”
　　“现在已不再是。”安阳旭道。
　　但这句话却刺痛了我。
　　“明月也不再是，那陛下又该如何对外称呼我？明月小姐，还是那个女”
　　我的话还未说完，安阳旭的脸便忽然凑上来，吻住了我的唇，迅速地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荡起的波纹热了我的脸颊。
　　反应过来后我转过身不理他。
　　他却依旧不依不饶，从背后把我抱入怀中，唇凑到我已经泛红的耳根处亲了一下，道：“刚才孤没听错的话，霍铮将军称呼明月为娘娘。”
　　我咬了咬唇并不回答。
　　“明月可没反驳他。”他在我的耳边笑，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耳边。
　　“民女不敢。”我小声嘟囔。
　　“别怀疑我，明月。”他说。
　　“嗯。”我点点头，趁他不备，便迅速脱离他的怀抱，跑进帐篷中去了。
　　别怪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实在不雅。掀开营帐的帘子之前，我顿了顿，悄悄地转头迅速瞟了安阳旭一眼。
　　他还在微笑着。
　　我转头迅速掀开帘子走进去。
　　大概是刚刚上了药，帐篷里有淡淡的药酒的味道。
　　“你才刚刚醒过来，干什么就要来看我这个只是弄伤了脚的人。还劳驾陛下不得不陪着你亲自过来看我。”南宫宁坐在床榻上，似笑非笑的道。
　　果然还是南宫宁的风格。
　　安阳旭此时也已走进营帐中。
　　“听说你是为了要给我去寻药才受伤的，所以我当然要亲自过来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我，是霍将军的功劳，若不是霍将军，或许不仅拿不到蛇胆，倒要让我把这条小命搭上。”南宫宁收起了冷嘲热讽的语气，道：“陛下，可否让民女和月夫人单独说两句话。”
　　安阳旭此时方皱了皱眉，半晌没有回答。
　　“难不成陛下还不放心？可是陛下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和月夫人解释清楚？”南宫宁道。
　　安阳旭的嘴唇抿得更紧。
　　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了，陛下先回去吧。我就在这里陪她一会儿。”我轻声抚慰道。
　　安阳旭终于不情不愿地出了营帐。
　　“你为何要故意激怒陛下？”我道。
　　“或许安阳旭是真的爱你。”南宫宁道。
　　这算什么回答。
　　“看来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南宫宁笑道。
　　我点点头。
　　“他确实是个危险的男人。”我苦笑道，即使了解到自己从始至终都在一个苦心经营之下的骗局之下，即使明白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心机深沉手段果决，却反而更加无法割舍。不知道究竟是我太过愚蠢还是他太痴迷。
　　相比起失去他的痛，这些小手段又算什么。我想。
　　“从我被下狱以来的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
　　“是。”南宫宁道。
　　“我也有很多疑问要问你。”我道。
　　南宫宁只是微微笑着，表示同意。
　　“你果真是为了自保而背叛了西浦，背叛了南宫家？”我问。
　　南宫宁很罕见地没有和我兜圈子，而是很平静地轻声道：“我到加穆来本就是为了我娘，而不是为了什么西浦的兴亡，或者南宫家族的地位。”
　　“可是我却在后来才知道我娘早在我离开西浦的那一天就死了。”她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更轻了一些，好像生怕声音再大一些就要把它戳破了一般，仿佛死竟是一个美梦，一个美丽的泡沫，不忍心打破了它。
　　“即使陛下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让我不忿的是他们居然还想瞒着我，利用我，让我为他们卖命，呵！”
　　“所以你才”
　　“我要报仇。”南宫宁道：“只有陛下才能帮我。我们各取所需而已。估计到现在南宫家那个老头也不知道我早就背叛了他。他不是最在乎家族的地位和荣誉吗，那么我就让他和他的南宫家族跟着西浦一起覆灭。”
　　南宫宁在说着这一段激烈的话语时语音并没有太大的波动，甚至十分平和，但我仍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好像平静的湖面之下暗藏着一座冰川，即将轰然倒塌。
　　“你好像并不想告密？”南宫宁笑着看着我道。
　　“告密？告诉谁？”我摇摇头，道：“我已经明白世事古难全，既然我已经选择回到陛下身边便不能再帮着他。”
　　“明白这一点便足够了。”南宫宁道。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说。
　　“说吧。”
　　“小竹呢？既然我不是你救的，小竹平安无事的消息也应该是假的。她死了是吗？”我握紧了自己颤抖的手，问道。从刚才安阳旭说出下狱的真相之后我便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关于小竹的事情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不过在那时没有办法仔细的思考，现在平静下来倒想清楚了，若小竹无事，为何不将她一同送出来，这其中必有内情。
　　“是，她死了。”南宫宁道，未等我问出为什么，她便继续道：“她是欧阳绪言安排在你身边的细作。不过她并不是被派来监视你的，而是……”
　　“被派来监视安阳旭。”我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这是我最不愿意听见的真相，然而却是事实。
　　“不得不说欧阳绪言选人的眼光很好，小竹确实忠心耿耿，被发现身份暴露便立刻自杀，一点秘密也不透露。”
　　“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我说。
　　我望着南宫宁的不着一点情感的眼睛，道：“你不阻止我试毒是因为不想陛下出事而让你的复仇计划失败？”
　　南宫宁没有立刻回答我，却也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沉默了半晌之后，她才一字一字地道：“没错。”
　　“我明白了。”我说。
　　说完这一句，我便离开了。
　　后来，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雨过之后，天空很蓝，树叶亮晶晶的，吹着凉爽的风。离临溪城越来越近了，一切就要结束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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