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

　　穆时丰一进组就被安然带着去见导演。
　　靳方舟是个五十多岁的帅大叔，头发斑白，看起来很儒雅，但是脾气却是相反的暴躁。
　　靳方舟一见穆时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眉头皱的紧紧地：“这不行，长得太漂亮了。”
　　穆时丰这是又一次听见别人因为他长得太好看而不满意。他心里倒没什么波澜，他这张脸是父母给的，他又不能不要。加上来的时候就已经设想过靳方舟会对他不满意，所以面上还是没什么变化，他只是上去跟导演问好：“靳导好。”
　　靳方舟面色不善：“去换衣服拍定妆照吧。”
　　几位主演已经开拍了快三个星期，靳方舟的开机宣传却还没发出去，他这边也心急火燎，营销号带着不少没入选的小花小生一轮轮的打着《黄金笼》的名号蹭热度，原著粉天天在官博下面骂这个不行那个不合适，他要是再不公布主创名单到时候都得被这几家的粉丝追着骂“溜粉”。
　　太子这个角色不好选，很难在年轻演员里找到既具备病态清秀的外貌，演技又能表现出太子多疑狠戾的性格的人。他挑来挑去，唯一能让他满意一点的是将若夫。只是将若夫的外貌和年纪都不太贴合太子的设定，但是演技是没的说。
　　他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选将若夫的时候，就听到传明那边说可以再追加投资，但是要求太子这个角色给他们自己的演员。
　　靳方舟当时想的是徐灿然和施重光，他久不关注圈内近况，还以为传明就这两个年轻男演员。他拍戏烧钱的厉害，主演的服饰全都是江南那边的绣娘手工制作的，按着当时皇室的标准比对着来的。传明这笔钱一到，不只是服饰，连各种道具的标准都能再提一个档次。
　　他实在是受不住诱惑，想着流量演员就流量演员吧，好歹二人都是科班出身，长相一个俊秀一个英气，都还算适合。反正这两个人演技都在及格线上，他提点提点肯定没啥大问题。
　　但是当传明传话定的人是穆时丰时，靳方舟真是懵了。“穆时丰？穆时丰是谁？”
　　靳方舟上网一搜，就看穆时丰当爱豆时的舞台照，雌雄莫辩的漂亮外表和冷淡的表情，穿着无袖背心撩开衣服下摆。
　　靳方舟真是两眼一黑——偶像你就别掺和演戏的事了行不行。
　　他又不死心的搜了搜穆时丰演过的戏，是彻底心灰意冷。靳方舟留恋的看着和穆时丰手拉手的将若夫，心里真是觉得这一千万拿的烫手——
　　我当初为什么要犹豫选不选将若夫？将若夫真是太完美了。
　　非要说什么让靳方舟稍微能够自我安慰一点的，也就是穆时丰本人和太子是有一点像的，他们的眼睛里都藏了很多过去。
　　穆时丰一次舞台上冷漠厌世的表情，配合上他瘦削的身材和苍白的脸，有一点太子的形神。
　　然而这次一见，他还是有点失望。穆时丰固然符合太子的年纪，那种有点病态的清瘦也很像。但他长得太艳丽了，艳丽的缺乏威严，不像一个东宫太子。
　　靳方舟叹息。

　　穆时丰在化妆间换上了太子的杏黄色龙袍，任由两个造型师给他戴假发化妆。
　　发型师把他的刘海勒了上去给他戴好了假发，根据他的脸型仔细修剪打理好，再配上太子的发冠。好看的人根本无惧露额头，去掉刘海的穆时丰看起来成熟了一点，整个人显得锋利冷峻。
　　穆时丰本身眉毛就生的很好，有型且浓。化妆师按着他自己的眉形简单修理整齐后又修尖了眉尾，用剑眉来凸显出他整个人作为太子的凌厉。化妆师给他画好眉毛后化，为了表现出太子的病态和冷硬，主要用了灰色的眼影。没打腮红，只是打了修容，显得穆时丰形销骨立，只露出双眼的两点寒光。

　　穆时丰出来时，靳方舟盯着他看了一会，神色终于和缓了一点。

　　穆时丰一直在想太子是什么样子的。这是刘老师教他的方法，他要设计这个人物。
　　太子是没什么表情的，脸色苍白，身形瘦削。但是又有身为东宫太子的骄傲，哪怕身体常年受着病痛摧残，也要强撑着站的笔挺。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太子礼服，不受人尊敬，受尽欺侮。他防备着人的恶，也抗拒着人的善，他怀疑着一切，渐渐走向疯狂。

　　他想象着，将若夫来找他，跟他解释他和许芝林只是炒作，向他表白爱意。他的眼神里立刻充满着防备，嘲讽，和冷漠。

　　靳方舟看着到他这个眼神一下子精神振作了起来，摄影师也立刻开始拍摄。

　　穆时丰屏住呼吸，吊起一口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紧绷。他腰背挺的笔直，一只手架在胸前露出细瘦的手腕。他居高临下的斜睨着，漂亮的凤眼散发着凛冽的寒光。眼睛下垂，嘴唇抿的很紧，唇角微微下抑。

　　靳方舟看着他，忽然说：“气势！气势再出来一点！你是太子，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再怎么受尽欺负，你也是上位者！”

　　穆时丰没做过上位者，可是他认识陈甫钧。

　　陈甫钧对他的影响太深刻了，以致于他只是稍微一想到陈甫钧，就不由自主摆出他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的冷硬，眼神深沉复杂，又带着凶狠的精光。
　　只是他毕竟没经历过陈甫钧那种生活，只能学出形，却学不来神。但他学到的这个架子却正正好适合太子这个角色，真正表现出了太子故作老成的样子，表现出了那种不曾经历过纷争和生死，有点浅薄的威严。

　　“好！”靳方舟眼睛亮了，摄影师也不敢怠慢，一直按着快门。

　　靳方舟想，穆时丰这个不知从哪学来的上位者的气势，倒意外的表现出了他都没想到的太子可能拥有的面目。谁说长得太漂亮就不能演上位者，为什么太子就不能是因为长相而自卑，反而更加要装腔作势吓住别人呢。

　　他没听过穆时丰说台词，也没见过他完整的表演，但他觉得，穆时丰和他之前在那几部剧里看到的不一样了，他入了表演的门。

　　靳方舟不敢完全放下心，但至少今天穆时丰的表现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最起码他相信，穆时丰是能受点拨能开窍的。
　　这就好。

　　穆时丰跟着导演和摄影师看拍的照片，这也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自己定妆照。他一瞬间对这个镜头里的自己陌生了起来，明明是一样的脸，但好像是两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激动。

　　靳方舟似乎也有点满意，这直接表现在靳方舟愿意跟他说话了。

　　“表现不错。”
　　穆时丰连忙说：“没拖剧组的后腿就好。”
　　靳方舟听到他的声音更觉得满意，他觉得这种反差感特别适合太子。“你的声音很适合太子，我不想用配音。在台词这一块，你也要多下功夫。”
　　穆时丰点头应下。
　　靳方舟像是突发奇想一样，从旁边桌子上抄起剧本，翻了翻，递给他：“这段戏，你演来给我看看。”
　　这是一大段独白，是太子逼宫失败后对皇帝说的话。
　　穆时丰看过剧本，但他也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天才，他一边顺前后剧情一边背台词。靳方舟好像也不着急，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等着。
　　这一段是太子逼宫失败被人按在地上，旧疾复发，耗尽生命对皇帝说的这么多年来他心里的痛苦。
　　穆时丰记了一遍台词，就跟靳方舟说：“靳导，我出去一下。”
　　然后靳方舟就看穆时丰穿着繁复的长袍往外跑，很快就隐隐听到穆时丰的呐喊声。
　　靳方舟猜他是要带入角色，对穆时丰的表演忽然期待起来。

　　穆时丰好像是在外面一边跑一边喊，回来时面色潮红，不住大口喘气。

　　“开始吧。”穆时丰平静了一下，就对靳方舟说。
　　安然还从来没看过他这样，也举起手机对着他拍。

　　11月的天，摄影棚外都是水泥地，穆时丰直接就跪了下去。他颤抖着呼吸，面部肌肉微微颤抖，像是被病痛折磨着的样子。
　　他垂着头，刚才整理好的假发有点凌乱，挡住他的眼睛。他缓缓抬起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眼睛里没有垂死的挣扎，反而是凌厉的冷光。
　　“父皇，你这么多年，可有把我当做你的儿子来看待吗。”这时候的太子早就无所谓生死，也不再用“孤”来自称了。穆时丰不屑的勾起嘴角，大概是因为刚才一直放声呐喊，他声音嘶哑的厉害，反而更传递出太子的绝望。
　　“您不仅没把我当您的儿子，甚至不把我当个人。你把我当成标榜你仁慈重情的幌子，你把我当成转移朝臣注意力的工具，你把我当成集中整个后宫关注仇视的靶子，你把我丢在东宫里，你给了我太子的名分，却从来不给我一个太子应该得到的荣耀。”
　　“我母后死了，您是不是很痛快？”穆时丰眼睛往上看，笑容越来越大：“那杯毒酒怎么回事，您心里太有数了吧。是我母后太碍您的眼了，她高贵的出身，她身后庞大的家族，都让您坐立不安夜不能寐，让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一个没有母亲没有母家还先天体弱不知何时就会夭折的皇子，再适合不过来当这个太子了，对吧。”
　　穆时丰重重咳嗽了两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没了我母后，您可以选择您喜欢的女人；有我在前挡住那些腌臜手段，您可以宠爱培养您喜爱的儿子！我们母子何辜！我母亲错在做了您的皇后，我错在了投生帝王家！”
　　穆时丰做了一个挣脱的姿势，踉跄一下才能站起，他用力挺直身子：“这么多年，您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穆时丰带上了自己的情绪，一字一顿：“小的时候，我连自己的宫女太监都使唤不动，没人把我当主子看。吃的是残羹冷炙，穿的是不知从哪淘换来的旧衣。就这样，还有人在我的饮食里下毒，在我的药里加料。同样都是皇子，我却连宫女生的老五都不如，父皇，你知道吗。”
　　穆时丰笑的张狂：“您是九五至尊，高高在上，怎么可能知道你还有个儿子，被人踩在地上呢。父皇，您的报应还在后面呢，我给不了，有人能给的了，老天都看着呢。”
　　靳方舟随着他的情绪一直揪着心，穆时丰却突然无辜的看向他：“靳导，我忘词了。”
　　围观的工作人员笑了出来，靳方舟也点点头。虽然穆时丰的表演有很多青涩的地方，比如动作太过单调僵硬。但是眼神，台词，都证明他是下过功夫的。
　　靳方舟对着安然说：“都说传明的演员各个不错，我是看出来了。”
　　这就是满意穆时丰的意思了。安然也松了口气。
　　“今天你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有你的戏。好好准备吧，我让葛迟寒带带你。”
　　靳方舟说完就走了。

　　穆时丰又开始卸妆。
　　安然在一边说：“你这俩月表演课真没白上，我刚看你演戏，一瞬间觉得我不认识你了。”
　　穆时丰笑了：“我也觉得。我刚才看定妆照时就想，好像那个穿龙袍的，不像我。”
　　安然说：“夏阳带着你的东西去酒店了，他在给你收拾房间。一会卸完妆就你回去休息吧。你身体又不太好。”
　　前一天跟陈甫钧折腾那么晚，他今天能挺着拍完定妆照就不错了。
　　穆时丰说：“你在这呆多久？”
　　安然说：“再呆两三天吧，陪你熟悉好剧组，确定没什么事了我再回去。你那边有几个广告代言，还有一些剧本，我得给你选选。”
　　穆时丰点点头。
　　他换完衣服卸完妆，安然就开车带他回酒店。
　　“你住的是金门酒店，你家陈总的产业，五星级。本来只有主演才能住五星级，但是陈总给你换了。对外只当是传明给自家艺人的福利。”
　　穆时丰没想到陈甫钧给他准备的这么细，而且明面上是公司给他们撑场子，这样一般在剧组也没人敢欺负。
　　穆时丰说：“其实我怎么住都无所谓。”他倒不是怕人说闲话——他从小到大听过的难听的闲话多了，他只是确实对住处没什么要求。
　　安然无所谓道：“反正都是你家陈总的，不给你住给谁住。他的意思是你只要好好拍戏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穆时丰点点头，想着今天拍定妆照的感觉。
　　“我听说，太子这个角色，原本靳导是中意将若夫的。”
　　穆时丰猝不及防的听到将若夫的名字，不由紧盯着安然，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安然被他看的奇怪：“怎么了？”
　　穆时丰想，他和将若夫的事应该只有陈甫钧知道。这才摇了摇头：“没事。”
　　安然说：“营销号带了好几次节奏了，来来回回的猜《黄金笼》的名单，一直都说将若夫饰演太子。他家工作室也一直紧盯着，话里话外都是觉得没问题。你跟他又有过合作，之前你的演技又不如他，只怕到时候主演名单一出，又是一大波跟风黑。”
　　穆时丰见安然只是担心他因为跟将若夫抢这个角色被黑，就更不着急了：“安哥，我被黑的还少嘛。在halo那会，天天就是黑我长得娘，故作清高，排挤队友，舞台表现划水，炒作倒贴……不听不看就是了。”
　　穆时丰对别人黑他向来不以为意，一来他是从来不看，二来他一直都觉得，讨厌一个人伤害一个人又不需要理由，他怎么自证清白展示优点都改变不了这些人的刻板偏见。既然如此，何必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和注意力。
　　看了当然会堵心，不看就好了。
　　安然叹气：“话是这么说……但是你路人缘又不好，流量偶像出身本来就受歧视和偏见……”
　　穆时丰打断他：“我能把太子演好就行。做演员，什么舆论好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戏好。演技好才是一个演员的立身根本。安哥，你信不信我能把太子演好。”
　　安然说：“要是放在之前，我确实担心。但看完你今天拍定妆照，我信你。”
　　穆时丰笑了，笑的撩人心弦：“那不就完了，他们黑就让他们黑吧，反正我看不见只有你天天看。”
　　穆时丰想问陈甫钧为什么要他演这个角色，是帮他出气吗。
　　穆时丰低头给陈甫钧发信息：“先生，今天拍了定妆照，感觉很顺利。我一定会演好这个角色，不辜负您的投入。”

　　他俩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一定得是有来有往，陈甫钧砸在这部剧上这么多钱，他虽然不是主角，不用挑大梁，也得拼命演好这个角色，不让人说闲话。
　　而这次又听说这个角色原本想定将若夫，他更是被激起了斗志，一定要实实在在的让他们都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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