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

　　今日是指画家陈石的六十寿诞纪念画展，前来参观者摩肩接踵，长长的一间画室被挤得水泄不通。陈石是画坛名宿，以一组雄鹰图驰名中外。他作画时不用毛笔，而是十指齐蘸墨汁，双手在纸上恣意舞动，片刻之后纸上便生意盎然：或群鹰搏兔，或苍鹰展翅，或松鹰迎客，或孤鹰嗥天。那些鹰隼目光犀利似箭，双爪锋锐如钩，大有傲然独立俯视尘寰之势，画家的风骨尽显其中。
　　正在观者啧啧惊叹之时，陈石又从内室捧出一幅尚未装裱的画：“此画历时达数月之久，本欲作为这次画展的压轴之作，但因最近俗务缠身，不及题词和装裱，还望大家见谅。”他正要展开画卷，腰间的手机响起，原来是他的美国朋友到了，他忙向众人表示歉意：“我有点事儿少陪了，还请诸位雅正。”
　　众人迫不及待地展画一观，一时怔住了：画面上有一条似是东西走向的曲线，然粗细极不匀称，且浓淡不一，浓处似锅灰，淡处若轻云；右上方一小团墨点，此外全是空白。大家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一位衣着不太入时的青年抚掌赞道：“好一派山乡风光！画家笔下的雄鹰矫健有力，卓尔不群，山水画竟也这般出众！画面远浓近淡，正所谓‘草色遥看近却无’。成群的牛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在鹅黄嫩绿的草地上你追我赶，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如饮甘泉。尤为难得的是，画家惜墨如金，以无胜有，其虚空之处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使作品悠远隽永，韵味无穷。”又意犹未尽地感叹，“真不愧为画坛泰斗！”立即便有几人颔首应和。
　　“我看未必如此。”另一位年龄稍长的干部模样的人不屑地扫了青年一眼，“这分明是一幅《群峰竞秀图》嘛！这些群山形如矫龙，绵亘不绝，那腾挪的气势，那苍劲的笔力，直可与有着五千年华夏文明的万里长城相媲美！右上角的那座山恰恰在这些群山之外，此正是‘山外有山’啊！这说明艺术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画家虚怀若谷、不满足于已有成就的精神，的确令人高山仰止！”
　　大家连连点头，先前评论的青年羞愧地低下头去。只有一位时髦女记者不以为然：“No，no。不好意思，”她冲那位干部微带歉意地一笑，柔和的普通话中带着几分吴侬软语味儿，“依侬看来，它所描绘的应该是都市夜景。薄雾轻遮的月光朦胧地洒向大地，使这些倚居秦淮河的现代建筑显得影影绰绰，清凉的风摇曳着一河星光和灯光，真像是柳永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画家正是暗用这一典故，将现代都市文明涂上浓郁的古典气息，表达了画家的思古之幽情。”有人嘀咕道：“好像是辛弃疾的词吧？”女记者含蓄地瞟去一眼，没有应声。
　　“荒谬之至！”一位戴金边框眼镜的学者游目四顾，“老先生的一幅绝世之作被你们这样望图生义牵强附会，实在是莫大的悲哀！”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学者顿了一下，见众目聚焦在这里，制造的氛围已足够，这才语音铿锵地解释：“此画气势雄浑，波澜壮阔，那一层又一层的黑浪铺天而至，卷起千堆雪，当是大海；再细看，那滔天黑浪之中颠簸着一叶遍舟，舟上一人身披袈裟，昂首遥望东方——能在惊涛骇浪之中屹立如山的得道高僧，除了唐朝的鉴真和尚还有谁？所以此画一定是《东渡雄风》。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七次的故事各位想必不会陌生，这正说明意志是不可屈服的，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高见，高见！”观者尽皆折服，又细细品鉴赏玩起来。
　　陈石与外宾携手归来，见到那幅画，面色一沉：“这是哪个淘气包干的？”众人纷纷回答：“这不是您亲自拿来的压轴之作吗？”这时，一个机灵的小脑袋在门边一闪，蹿了出来，奶声奶气地冲陈石说：“爷爷，我刚才找不到卫生间，把尿撒在画纸上，又倒了些墨汁在上面和泥巴。后来怕您责骂，悄悄卷了起来……”
　　满堂宾客均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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