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无声

　　大约因为受了伤，或者谭白羽同行没有下手的机会，阿青再也没有出现过。
　　芷青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旧病复发，自那夜以后，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夜夜噩梦，日渐虚弱，到后来，几乎连马也骑不得。
　　常春劝她将养些时日再赶路，她却异常的执拗，半日也不肯耽搁，上不了马背，便一步一步往前走。谭白羽不谙医术，看不出什么。沿途城池镇店，大夫看了无数，无人知她得了什么症候，无非一句七情郁结，开几服宁神补气的汤药，全然没什么起效。
　　无奈，常春只得雇了辆车，一路慢慢走着。谭白羽不着急赶路，反倒一再要大家走得慢些，以免芷青太过劳累。
　　秋意已经颇深了，草木终于撑不住浓到极处的绿，现出颓唐气象。未曾下雨，也不见日头，阴沉沉的天气，车窗透进来的风，已经很有些冷了。
　　漫长得仿佛没有终点的道路，马蹄得得，道旁永远似曾相识的景致，让人昏昏欲睡。芷青斜倚在车里，断断续续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齐哥哥的病，十年之约……已是十年了……跟着齐哥哥也有十年了么？是怎么认得他的呢？自己的病……
　　芷青揉了揉眉心，觉得头有些痛，可能是吹了冷风。撩开帘子，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停下了，窗外不再是荒山野岭，粉墙朱户花影幢幢，俨然大户人家的院子。
　　“到了歇脚的地方么？”芷青这样想着，叫了几声，却不见常春和谭白羽回应。
　　芷青觉得好生奇怪，起身下了车。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院子空空的，青砖墁地，点缀着芭蕉竹子，甚是干净整齐，与途中简陋的客店俨然云泥之别。
　　面前屋门半掩着，似乎有人刚刚推门进去。芷青犹豫了一下，迈上石阶，跨过门槛，走进了那屋子。
　　屋内没有人，常春和谭白羽不在那。画屏横隔，妆台上放着胭脂粉黛梳篦头绳，看着是个女子的闺房。转过屏风，帐幔低垂，便是睡卧之处。
　　不知怎的，芷青觉得有些累，向那床走去，撩开帐子。
　　猛然间，一双手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一阵眩晕，芷青觉得自己倒在了床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什么，刺啦一声，半面帐子落下来，蒙住了她的脸。只来得及看见身后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芷青惊恐之下想要大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拼命挣扎。男子的喘息在耳边，宛如一头觅食的猪。仓皇之间，她似乎摸到了一柄剑，奋力挥去……
　　芷青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个屋子的，拼命奔跑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剑。
　　寻常的街巷，冷冷清清没有什么行人。芷青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常春和谭白羽去了哪里？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妖女！”身后有人大喝一声。
　　芷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头，一回头，便再也无法向前。
　　她被一群陌生人围住了，出鞘的刀光晃得人眼睛疼。
　　芷青彷徨四顾。齐哥哥在哪里？她好怕。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拦着我的路？”
　　“贱人，杀了人还想走吗？”
　　“我几时杀了人？”
　　“剑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便想抵赖了？”
　　芷青低头看自己的剑，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已然干涸。
　　“我杀了谁？”
　　四周一片哗然：
　　“这个妖女连自己阿母都不放过。”
　　“三条人命啊，这个疯女人。”
　　“杀了她！”
　　“为兄弟报仇！”
　　群情激奋。
　　芷青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杀了自己母亲么？我为何要杀人？我怎会杀人？你们胡说！”
　　人群逼近了，举着长长短短的刀剑，面目模糊如同鬼魅。
　　芷青胸口一股愤懑之气直冲上头顶：“你们这样平白诬陷人，便不该死么？”
　　手中的剑向前刺去。
　　人群四散，一干魑魅魍魉就像凭空失去了勇气，竟没有人肯直面她。
　　芷青恶狠狠地挥舞着剑，驱赶着拦路的恶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剑法，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怕她，只顾着向前走去。
　　一个人落在后面，被她赶上，一剑刺入后心。
　　鲜血四溅。
　　那人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
　　芷青认出了他的脸，心胆俱裂，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掉了下来。
　　“阿青，别怪我。我太累了。”
　　“齐哥哥！”芷青放声大哭，扑上去抱着萧齐，却扑了一个空。萧齐的身形渐渐消散在眼前。
　　“小妹，小妹，醒醒！”
　　芷青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车中，窗外依旧是漫漫长路。车子停住了，常春探进半个身子来，摇晃着着她的胳膊。
　　“又做噩梦了？”谭白羽的声音缓缓响起。
　　芷青愣了半晌，嚎啕大哭。
　　萧齐不在了，不是梦。
　　常春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路是不能再走了，前面恰有个小村子，提前歇下也好。芷青悲伤过度，没有留心天色尚早。
　　已经进了金陵地界，大约只剩下三五日路程，过了江，便到了。常春忐忑起来。
　　自己那一套说辞，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勉强，凌岚何许人也，岂是他随口胡说能骗得过的。可现在再说不去，已然来不及了，谭白羽热心肠一路护送，哪里是能走得掉的。即便没有谭白羽在侧，他又怎忍心将一个病恹恹的姑娘家一个人扔在异乡。
　　莫非，真要坐实了拐骗人口的罪过？一世英名啊。常春抱着脑袋，后悔不迭。他已经能想象出，谭白羽得知真相后，怎么撕碎他的场面了。
　　“小兄弟。”谭白羽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常春吓了一跳。
　　“嘘……别回头，有人窥探。”
　　“啊？”常春几乎跳起来，“那个女人又来了么？”
　　谭白羽摇头：“不是她。一些小角色。此处是朱雀堂的地盘，大约是底下的人不安分。你不是要见凌岚么？不必理会这些虾兵蟹将。”
　　常春松了口气，又暗暗疑惑，自己一行人并没有奇异之处，朱雀堂为什么单单盯上他们？
　　从信中看来，凌岚与萧齐交情似乎非同一般。苏门剑派与朱雀堂渊源颇深，谭白羽在这里，为何要鬼鬼祟祟的？看谭白羽的神情，也不似要上前叙旧的模样。
　　常春肚里怀着鬼胎，又一次失眠了。
　　接下来的路途，周围莫名其妙的人就更多了，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几道怪异的目光投过来。或是寻常贩夫走卒，或是连芷青都看出了异样。
　　“大哥，这是些什么人？为何总是盯着我们？”
　　常春摇头。
　　谭白羽低头沉思，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就这样，一行人挪进了金陵城。
　　朱雀堂在此处鼎鼎大名，并不难问。
　　“你们要找凌堂主啊？”卖茶的婆婆看了看他们，伸手一指：“这条街，走到头，南门出去五六里地，凌家，一问便知。”
　　那个女子始终未再出现，谭白羽有些失望，送到此处，大约不会再生事端，便告辞而去。
　　闹市之中殊为不便，芷青也不愿再坐车，常春便将车打发了，牵着两匹马，缓缓走过去。
　　江南风物殊异，二人都是心事重重，无心观看。
　　然而到了凌家，被人客客气气迎了进去，坐着喝了壶茶，管事的堆着一脸虚情假意的笑：“却是不巧得很，堂主昨日出门去了，并不在家。姑娘若是有要紧事，不妨过两天再来。”
　　芷青皱了皱眉，道：“他何时能回来？”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兴许明日便能回来，也说不好十天半个月。”
　　常春不想出头，便报了芷青的名字，权当自己是跟班。听了这话，便知是敷衍，凌岚人在何处尚未可知，眼前小鬼这一关，已是难过去了。无可奈何，凌堂主家大业大事务繁多，每日来寻他的人怕是要排到金陵城去，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子，岂能想见便见的？
　　办法也不是没有，拿出凌岚的书信，或者塞几个银钱，便是见不着正主，也能得两句实话。只是常春一心一意装傻，芷青丝毫不懂得这些门道。管事看二人没什么动静，便客套了几句送他们出来。
　　凌家不曾留客，二人便只得寻了客店住下。一夜无事。
　　第二天，芷青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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