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你入梦

　　沪大附中位于城中心，这是由晚清官学改造的学校，分为初中四个年级和高中两个年级。

　　孟斯唯前两天去拜访了他父亲的老友夏兴，他现在官至教育厅副厅长，给孟斯唯安排了低年级外文老师的职位。

　　今天，是孟斯唯报道的第一天，她带着夏厅长的介绍信独自来到了沪大附中初中部。

　　别说她背景深厚，光是她留洋的文凭也让老校长激动不已。

　　老校长今年六十有三，姓耿，是位著名的革命家、思想家，前十几年风风火火的思想解放运动，他是先驱，现在年岁渐大，志在育民强国。

　　耿校长最是欣赏这些有学问有能力，还愿意投身教育的青年们，和孟斯唯一番交谈后，更是喜欢她的不卑不亢、学识渊博。

　　一个礼拜过去，孟斯唯俨然成了学校里的红人。

　　礼拜日，公休日，一个意想不到的老友找到了杜公馆。

　　孟斯唯到宴客厅时，柳成荫翘首以盼多时，两人眼神一对上，柳成荫先咋呼起来。

　　“孟小唯！还真是你！你可让我们好找！”

　　三句惊叹，足以表达她的激动。

　　孟斯唯也先是惊讶，再是感动羞愧，这是她少女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当年不告而别，多年之后，没想到人家还主动找上门来相认。

　　“成荫……”

　　两人眼眶都有点湿润，最后还是爽朗的柳成荫先破涕而笑，“你这个没良心的，终于知道回来了。”

　　小柔端上清茶和糕点后就退下了，还贴心地关好门，留下空间让两位姑娘叙旧。

　　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孟斯唯才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听她这么问，柳成荫“哼”一声，半真半假地说：“当然是我时刻关注着你呀，谁像你一样，心那么狠，根本就没有念过我们这些老朋友。”

　　说得孟斯唯更是羞愧难当，握住了她的手。

　　看美人色变，满足了她的恶趣味，柳成荫才嘻嘻哈哈地说：“我也在沪大附中。”

　　这可太巧了！孟斯唯睁大了眼。

　　柳成荫完成学业后，父亲安排她进了沪大附中做招生工作，平时在另一栋楼，和任教老师们交际不多。

　　实在是孟斯唯入校后名声太显，大家都知道初中低年级部来了位留洋归来的美女老师，年纪轻轻，学富五车，课上得好，生动有趣，深受学生们爱戴。重点是，长得可美，打扮也新式，在学校里掀起了一股新派风。

　　孟斯唯的名字传进了柳成荫耳里，她心中一惊，去教职工处把资料一翻。

　　此孟斯唯果然是彼孟斯唯，登记的住处是杜公馆。是了，她母亲当年嫁进了杜公馆。一定是她，没错了，柳成荫毫不犹豫就找了过来。

　　“你现在的名声可响了，学校里谁不知道孟老师啊，我查了你的住址，就找来了。”

　　孟斯唯给她续上茶，“别打趣我了。”

　　“我可没有夸张。”柳成荫高高举起手作发誓状，还是那么古灵精怪，“说说吧，这几年在国外过得怎样？”

　　孟斯唯挑着那些快乐的经历和新奇的见闻跟她说。

　　老友相见，那自是说不完的话，到最后，孟斯唯才想起来问她：“对了，阿锦和甜甜，你还有联系吗？”

　　提到她俩，柳成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神秘，她也不直说，狡黠地笑道：“这两人啊，她们的经历你肯定想不到，她们还不知道你回呢，找时间我安排你们见面。”

　　契机很快就到，下一个公休日，柳成荫就叫孟斯唯来清风楼赴约。

　　当看见大腹便便、即将生产的风锦和对她一口一个“大嫂”的赵甜甜时，孟斯唯确实吃惊不已。

　　而比她更吃惊的是风锦和赵甜甜两人，她们并不知道今天要见的人是孟斯唯，柳成荫只说在清风楼给她们安排了惊喜，务必到场。

　　可能因为怀了孕，风锦情绪波动更大，第一个流出眼泪，眼泪汪汪之后又是生气，“好你个孟斯唯，你还知道回来，还敢来见我们！”

　　说着说着竟还动起手来，泼辣不减当年。

　　她疾步向前要捏孟斯唯的脸，动作大得大家都慎得慌。

　　孟斯唯先求饶，赶紧扶她坐下，“姑奶奶，您可悠着点！这要磕着碰着了，我的罪过就大了。”

　　说完，她自己又笑了，欣喜地轻抚风锦的大肚子，“真好，你都要当妈妈了。”突然想到什么，她看向赵甜甜，“你刚才叫她什么？大嫂？赵，赵督军？”

　　赵甜甜噗嗤一笑，给了孟斯唯一个大大的拥抱，“没想到吧，阿锦嫁给了我哥。”

　　这也太令人震惊，在孟斯唯的印象中，赵督军的年龄比她们要大一轮以上。以前她们还在读书的时候曾去过督军府，赵督军看着就凶，她们都是绕道走。

　　从前也没看出这两人有交集啊，怎么就结婚生子了呢？

　　四个昔日至交好友齐聚一堂，感慨一番际遇之后，又迅速熟稔起来，仿佛那分别的三年不存在一样。

　　从风锦的口中，孟斯唯感受得到她现在过得很好。

　　其实她和赵放的故事说起来很简单，不过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风锦父亲做食铺起家，经商几十年，从一个小食铺做到酒楼再到连锁饭店，位置也从远郊慢慢挪到沪城市中心。

　　风家也算富贵人家，但奈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搬到沪城以后，风家的饭店经常遭到南城漕帮的打砸。

　　原是漕帮老大庞德胜看上了风锦，要强娶。

　　庞德胜年过半百，前头不知道死过多少任老婆，风锦怎么甘心嫁！

　　她是家中大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心中重男轻女，咬咬牙竟也答应了庞德胜的要求。

　　风锦伤透了心，在庞家提亲之时趁夜跑了。

　　听到这里，孟斯唯深感难过，紧握风锦的手说：“对不起，我当时不在。”

　　风锦摇摇头，笑着说：“别哭呀，都过去了。”

　　“是呀，这不有我哥在呢嘛，要不是出了这事儿，我都不知道他藏这么深！”

　　赵甜甜调侃她亲嫂子，那揶揄的目光让风锦脸烫。

　　谁也没想到，关键时刻站出来的，是沪城督军赵放。

　　他庞德胜再横再狠，也斗不过本城的军政官，赵放带兵差点把南城漕帮给灭了，救风家于水火。

　　于风锦而言，风家她是再也不想回了。现在想想，那天她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跟谁借的胆，竟然就敢抓着凶神恶煞的赵督军问：“你未娶，我未嫁，你愿意娶我吗？”

　　一向冷酷的督军破天荒红了脸，“你敢嫁，我就娶。”

　　赵甜甜本以为自家可怜老哥注定孤独终老呢，谁想天降一个漂亮媳妇，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最开心的要属她。他们兄妹二人父母早逝，赵放这些年可谓是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没让她受过丝毫委屈。

　　本来他年龄就大，早年打仗的时候又伤了一只眼睛，有人笑他独眼龙，有人惧他刽子手。只有她这个亲妹，是真的心疼哥哥辛苦的半生。

　　好在，现在有阿锦了，马上还会再多一个宝贝，他哥哥不会再孤孤单单，没人懂没人陪了。

　　起初，风锦对赵放也是怕的，他虎背熊腰，粗鲁狠戾，仅剩的右眼杀气腾腾的，风锦从没接触过这样的男人。

　　可他对她是真的好，连说话都克制着声音。新婚之夜，她喊疼，他能在千钧一发之刻硬生生忍下来，只为照顾她的感受。她喜静，爱看书，他一个大老粗能陪她安静地在书房呆一下午。她爱吃鱼，他就在后院里养了一池塘鳜鱼。

　　这些温情，风锦都能感受到。虽然不知他的情从何而起，但风锦也愿意这样跟赵放好好过下去，她感激，也珍惜。

　　孟斯唯问：“他对你好吗？”

　　赵甜甜看风锦红着脸不言语，骄傲地替她哥哥说话：“那还用说，沪城谁不知道赵督军娶了一个美娇娘，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给她盖座金屋给藏起来！”

　　大家都被她的形容逗笑了，风锦宠溺地点点赵甜甜的脑袋，“你呀，尽浑说，你这张嘴，以后谁受得了？”

　　说完，风锦笑意温柔地看向孟斯唯。她们曾经最交心，所以她懂孟斯唯的未尽之意，她是想问她过得快乐吗。

　　“你放心，我过得很好，他对我很好。”

　　孟斯唯欣慰地笑了，“看见你们都好好的，真好。”

　　“那你呢？这次回来还出去吗？你和他，还有联系吗？”风锦问完，空气静默了一瞬。

　　四人都知道这个“他”指谁，她们都是孟斯唯当初那段刻骨铭心的恋爱的见证人，也见过孟斯唯分手后的失魂落魄。

　　她真的爱他。

　　就是不知道，她这次回来，两人还有没有机会再续前缘。

　　孟斯唯抿了抿嘴，突然想到，她们还不知道李唐就是杜湛邦的事。

　　苦笑一声，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更无从解释这狗血的一切。

　　想了想，她说：“我和他，应该再无可能了。嗯，其实我们之间……唉，你们等会或许能见着他，见到他，你们就都懂了。”

　　“嗯？”三人都是问号脸。

　　柳成荫最八卦，憋不住最先问：“怎么说？”

　　楼下传来喇叭声，包厢临窗，低下头就能看见杜湛邦的车。

　　今天是杜湛邦送她来的，走时说过来接她。他办事还真快，这没三小时就折返了，生怕她跑了似的。

　　柳成荫三人也伸出脑袋看，一看吓一跳，瞪大眼睛问孟斯唯：“这？这是李唐教官？他还真来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孟斯唯扯扯嘴：“他不是李唐，李唐是化名，他的真实身份是杜家二少爷，杜湛邦。”

　　“……”

　　三人像被电击，一时语塞，还是风锦先反应过来，小声呢喃了一句：“不是吧……”

　　都是多通透的人啊，依稀都明白了二人之间的死结。

　　直到下楼，三位姑娘的表情管理都还未到位，面对着曾经的李教官，如今的杜老板，她们都没什么好脸色。除了感叹造化弄人，更多是觉得杜湛邦欺负人。

　　不管怎么样，他是逼得小唯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杜湛邦正在和赵放说话，两人关系不错，当年小小年纪的杜湛邦非要从军，假名字假身份就是他给安排的。

　　赵放和杜湛邦的大哥杜湛国关系深厚，两人都是前总统亲兵出身，相互扶持一路走高，现在一南一北带兵，虽不常见面，但过命的交情不会变。

　　杜湛邦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才，所以他后来弃戎从商，赵放还很是惋惜了一阵子。

　　“最近生意做得很不错啊，听说都做到南洋去了？”

　　“还不是仰仗司令把沪城管得好，老百姓安居乐业，我们才有发展的机会。”

　　赵放虎目圆睁，一掌拍他肩上，“你小子，少跟我打官腔，油嘴滑舌的。听说你哥今年回来过年？到时候咱们喝他个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杜湛邦笑：“那会儿您还有空跟我哥俩喝酒？嫂嫂快生了吧，你们年底添丁，到时候只怕您抱娃都抱不够。”

　　“哈哈哈，那倒也是！”

　　杜湛邦先看到人，摆摆手，“她们来了。”

　　赵放回头看到风锦，脸色瞬间变了，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柔，他大手扶住风锦的腰，“今天兔崽子闹你没？”

　　“没有。”风锦先回答赵放的问题，然后礼节性地跟杜湛邦问声好，才小声对赵放说：“你别老兔崽子兔崽子的，他不爱听。”

　　声虽小，但大家都听到了，笑作一团。连素有凶名的赵大督军都憨然而笑，丝毫没有被妇人数落的不满。

　　原来结婚生子后，顶天立地的英雄都会柔软。

　　杜湛邦下意识看向孟斯唯，后者眼风都没给她一个。

　　简单寒暄一番就散了，赵放专程来接风锦和赵甜甜，柳成荫和他们顺路，一道走了，最后只剩下杜湛邦和孟斯唯。

　　坐上车，杜湛邦突然说：“我也想结婚了。”

　　孟斯唯一愣：“你跟我说干嘛？”

　　“你该去跟杜叔叔说。”

　　“……”杜湛邦脸都青了。

　　行，你真行。无情，无趣，没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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