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

　　一片汹涌的夜色中，远处海天之际，黑压压的逆潮还在推进。
　　枪声、炮火声、指挥的大喊声不绝于耳，四周迸溅出各色的术火，鲜血染红海面。
　　于这激战之中，那缓缓悬停于中心战舰上的藏青色飞行器，便显得格外清净、怪异非常。
　　哈克士官眼看着那飞行器放下两个人之后，其中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向上挥了挥手，声音好听、语气却轻佻地道：“小夏，你先回去吧。等这边事了了，给你消息再来接我们啊！”
　　太平书院的飞行器关了舱门，升上天空飞走了。
　　哈克士官这才得空赶紧上前仓促地迎接一下这两尊大佛：“我向将军传达了两位大人的意思，将军已经赶回船链了。我是西海崖的通讯官哈克……”
　　话未说完便被那红衣人打断了，他挥挥手，指向天边那乌泱泱的一大团：
　　“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说了吧。我不在意，流砚么，更是正人君子。还是先把这一批处理了。”
　　哈克顿觉感激：“那就劳烦两位大人！”
　　“不劳烦不劳烦。”赤若谏又摆摆手，转身看向同伴，“不过，本来也没我可以出力的地方，海洋是流族的主场，对吧？”
　　他的同伴好脾气地一笑：“不错。”

　　哈克士官从刚才起，就粗粗打量了一下这两位太平书院的有力援军，到现在也大概有了个印象。
　　天色太暗，两人的相貌、衣着都看不分明，只是那红衣男子的衣色太亮，就算在黑夜中，也大概能分辨出是红色的。依照他的称呼，能知道他就是赤若谏，另一个男子则是流砚。
　　两人均身材挺拔，都能达到礼仪兵的标准，赤若谏又稍高一点点。听声音都是年轻男子。
　　赤若谏着红衣，流砚的衣着看不清楚。两人都是东方宗国传统的长发、束发。
　　从几句短暂话语中，似乎赤若谏相对随意一些，流砚态度比较温和有礼。别的也暂时推测不出。

　　流国和赤国都是东方的超级大国，隔着东西方界线，又隔一片汪洋，哈克都能得闻其名。
　　此时，他只迫切地希望这两位援军能缓解一下危局，好让他留出时间，向各方求援。

　　“阁下。”流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敌方，忽然转过头来向哈克道，“我们能否把船再向前开一些？”
　　再向前开一些，就进入了魔物掀起大片波浪的海域，这艘战舰的防护罩已经全部破碎了，船体也多有损坏，再被埋进海面之下，很有可能出现巨大的危险。
　　因此，饶是知道应该相信两位援兵，哈克也不由得犹豫了一瞬。
　　赤若谏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嗤笑道：“放心吧，只要流砚还没死，这海，伤不了你们分毫。”

　　一片汪洋之上，一艘小小的黑色战舰，像一片落叶般，虚弱地向前滑动了一寸。
　　“够了。”流砚温声道。舰长急忙刹住，却还是没躲过迎面一排巨浪袭来，眼见就要拍击在船面上。
　　千钧一发之刻，流砚向前伸出手，轻轻做了一个虚抬的动作，只见海浪猛然静止，然后一层层向外翻去，最后轻缓地落回洋面之上，那一片海面骤归平静。
　　一船士兵都错愕地睁大了眼。
　　赤若谏无趣地摇头冷笑。
　　但一排浪平息，又一排浪追了过来。浪后的几十只巨型魔物也前赴后继而来。船上士兵一时之间警铃大作，纷纷整装填弹，只等流砚将这排浪平下去就发射。

　　不料，流砚并未像刚才一样平息巨浪，而是手掌猛一握，翻滚而来的好几排巨浪瞬间分作几股水剑，高高擎入夜空，继而他又轻一挥手，几股水龙闪电般向一众魔物扑去。
　　在接触到魔物的一瞬间，水柱竟猛然凝结成冰，冰流仍像水一样灵活地刺向巨魔，无数碎冰飞溅，而数十只魔物也在一瞬间被冰剑从四面八方捅了个对穿，嘶嚎之声一时间传遍洋面。冰流又顿时化为水落下，但魔物们已经无力再游动，纷纷哀叫着沉入海中。

　　“这，这就结束了？”船上诡异地寂静了一会儿，哈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流砚以为他是担心魔物没死，忙安抚道：“没问题的。我要船开近一点，就是为了看清它们都是什么品种，我攻击的都是它们各自致命的部位，都活不了的，放心吧。”
　　说完，他眼睛转回海面，见远处又是一排排魔物游来，流砚苦笑：“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彻底结束不了，也罢，若谏你也来帮帮忙，我们能早些赶回去，说不定西维尔将军那里还需要人。”
　　赤若谏盘腿坐在船上，动都不带动一下：“这种地方我是事倍功半，你叫我帮忙有什么用？”
　　流砚脾气确实好到了极点，这样都没发出任何怨言，任劳任怨地又转过身，挥手扬一排大浪，轰向游来的魔物。

　　魔物无穷无尽地涌来，这在哈克眼里，原本不敢想象的无休止的灾难，在流砚面前，竟都仿佛飞蛾无意义地一群一群扑向火焰，只在挥手间便被他屠杀，沉下水面。
　　这时，流国这个国家的形象，突然在哈克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以术“冰流”为传承，可化物于气、液、固三态之间，又能随意改变其形态、动静。
　　立国一万年，万年不覆，且一直是流族当权。是最古老的东方宗国，也是如今东方最为强大的国家。
　　在这一万年中，东方宗国兴兴亡亡，连西方大帝国都倾覆了好几个王室，经过了好几段变乱。
　　流国却一直屹立到今。
　　不是没有过被异姓夺权，但每一次被篡权，只要逃出去一个继承了“冰流”的流族人，最终，政权仍要回到流姓的手中。乃至于被称为“篡国者之咒”。
　　“冰流”的强大，可见一斑。
　　而此时在他面前的，正是流族这一代最为出色的王族，太平书院贵族阶层的双子星之一，流国太子，流砚。

　　另一边，海崖黑船上。
　　演出大厅陷于一片黑暗之中，唯有舞台中央，还隐约闪烁着一小片暗蓝色的光芒。
　　那是露西身上佩戴的光影器，用器的一种，演出道具，她本该早将它关掉了，但慌乱躲藏之时，这东西大概是在磕碰中出了故障，没办法关闭。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血翼蝠翅膀上血线的微弱红光和她身上的蓝光清晰可见，作为攻击的目标，不能更明显。
　　露西藏在道具木架后，层层叠叠的木支架和装饰的藤蔓、假砖等等，为她争取了一定活命的时间，但在被光芒吸引来的无数血翼蝠的撞击下，木架已经发出了断裂的声音，她绝望地又向后缩了缩身子，大脑一片混乱，束手无策。
　　她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魔物，更遑论处于围攻之下，命悬一线。
　　露西绝望地闭上眼睛，把那给她带来厄运的暗蓝光晕驱出眼中，耳朵却没办法不听到远近传来的尖叫声、击打声，甚至还有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当然还有更近的，血翼蝠锲而不舍地撞击木架的声音。
　　她大概要死了。她演过很多人的死，她是个很好的演员，每次都能把那种死亡的绝望演得淋漓尽致，但此刻她感觉真正的死亡是不一样的。
　　那不是戏剧的爆裂和歇斯底里，它更平淡，更无意义，更猝不及防，扑到面前的时候你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切就要完了。
　　她听到木架坍塌的声音，其实不需要听，因为随即它便砸下来，狠狠地砸在她背上，她好像看到了木屑飞舞，就像剧本里常描写的那样浪漫……
　　舞台道具都是大而轻的，但那么一层层压在她身上，还是让露西动弹不得，近乎窒息，更绝望的是，她看到那一缕缕红线向她滑来，伴随着血翼蝠嘶哑的叫声，她确实要死了。
　　那一刻她想抓住些什么，像所有戏剧里濒死的悲剧英雄，不甘、遗恨、壮烈，哪怕像无辜的平民也好，想起无法见到最后一面的爱人、苍老垂泪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婴儿……
　　但是没有。
　　她什么都想不到，她的人生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像一只没有影子的鬼魅，飘游在世间，披上各色华丽的身份的衣装翩然起舞，然后脱下茧壳，又孤独地离开。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从眼前飘过，但不是幻光般的走马灯，而是灰色的沙尘的河流，匆匆冲刷而过。黑色的魔物眨眼间飞至眼前，黑暗中她没有绝色倾城的容颜，最后的时刻她无法用迷人的嗓音发出最后一声惊叫，她一无所有，除了死亡亦什么都无法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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