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

　　子媾没有再问下去，似乎没有了动静。知白站起来，站了一会，没有再察觉到子媾有动作，转身欲走。
　　他在自己眼皮子低下肉身消逝，造物荒毁灭，怎么还能回来，怎么还能来寻子媾。
　　子媾上神只是在套她的话罢了。知白心里这样想。走了出去。
　　勾陈坐在楼梯上，杵着下巴。知白走下楼梯来，同他坐到一块。勾陈见她回来了，问：“怎样，子媾上神可无恙？”
　　知白点了点头，看着远处。
　　洪荒下在神界的高处，往这里平视出去尽是苍茫的云，之隐约看到几座楼殿，和东南西北中五处行宫顶端不同色的一束直入天际的光。
　　“想什么呢。”勾陈歪头问她。
　　知白转头看勾陈，问：“你恨过我吗？”
　　勾陈低声笑了笑：“若你至亲之人被他人所害而亡，你会恨他吗。”他看向云的方向说：“你明明知道的呀，为何还要问我呢。”
　　知白说：“可，若我恨他，我定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去受那至亲之人的苦，决不会再好好待他。”
　　勾陈转过头来盯了她一会，说：“若你还不算千刀万剐，我不知道怎样的刑和苦才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知白苦笑：“可为何我受了这些苦仍然好好活着，师父却受不了？”
　　勾陈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再答。楼梯下传来人声，唤着他们：“上神，上神，勾陈天君——”
　　是青灵童子，他从远处跑来，怀里的拂尘甩得欢快，脸上也尽是笑容。
　　“青灵？”知白站起来，迎他而去，问：“怎么了？”
　　青灵扶着膝盖喘了喘气，笑着说：“上神的故人来寻你啦，奚家家主正在行宫等上神呢！”
　　知白听到这个消息，转身对勾陈说：“我们快回去！”
　　奚彦等待知白等得无聊，站起来环绕了一圈行宫。这里的卿如意开得正盛，说起卿如意，听闻今日知白授杖，不知她是否很忙，这样贸然打扰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奚彦心里想着，朝书堂那边走去，走到走廊时看到知白乘云而来，便返了回去。
　　“奚彦师兄！”知白唤他，展开了笑容。“你快坐，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不然我定去迎接你。”
　　奚彦见了她的形容，对她和勾陈都行了礼，说：“看来今日授杖很顺利？”
　　知白请他坐下，勾陈也坐在一旁，叮嘱青灵去备一些茶水。
　　知白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担忧的说：“我出关的时候便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我还想着何时好去找你，帮你一些忙。”
　　奚彦说：“这十年我得了众神诸多帮主，奚家也算重振得差不多了，不必忧心。”他打量了一下知白，说：“你闭关十年，灵力见长，我能感受出来，只不过为何瘦了这许多？”
　　知白赶紧说：“大概是因为神仙便不用吃东西罢。”又补上一句：“师兄倒是更见成熟了。”
　　算一算，按照凡人的年纪，师兄已近三十，同当年俊俏的少年已有很大的区别，更多了些老练成熟，说话也沉稳许多。倒不大和自己见外，知白一直怕他因为往事和自己生分了，他还是如当年一样善解人意，他们两兄弟当真是反着来的性子。
　　说起奚页，听闻奚家灭门后不知所踪，不知如今是死是活，找到没有。
　　知白问起此事，奚彦蹙眉道：“奚页任然没有消息。”奚彦顿了顿，又说：“奚页曾对句芒上神不敬，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管教好罢，如今不想怎样的责他，却连他的下落都不知。
　　“这十年来凡间屡屡被魔族侵袭，死伤之事接连不断...众人皆传那是奚页疯魔所为，可，可我是不相信的。”
　　知白转头看向勾陈，竟有这样的事？勾陈道：“的确，这十年来魔界异常活跃，却总让人寻不得其踪。”
　　“今年祈年之时我曾来神界求问司命天君，上神仔细告诉我奚页还活着。”奚彦说：“奚页虽然顽劣，却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知白将他扶起来，正要说什么，青灵进来禀道：“上神，有鬼使求见。”身后便跟着一黑衣女子，黑纱遮面，长发披肩，看到知白似乎是笑了。
　　她说：“打扰上神，只是我匆忙赶来也不敢多留。”
　　鬼界是原来掌“死”的天君同掌“命”的天君因生死循环之事吵起来后背气出走而慢慢扩大的实力，鬼界大多是一些不愿轮回的凡人和不能轮回的魂魄，效忠鬼神。鬼神将人界的事物复制，在覆土之下建立一方空间，与凡间诸物倒影而存，供鬼族居住。这千万年来鬼族人有了自己的生存法则，不再受神界掌管，蓐收因其不服管置了气，不太待见鬼族之人。
　　原来的鬼神已故，如今的鬼神是其女倾穹，倾穹同知白、奚家兄弟是同窗，当年一同在青帝行宫读书，十年前的死伤里知白颇得倾穹照顾，于知白而言鬼神乃是有恩之人。
　　知白一眼认出了她，是倾穹身边的鬼使，同倾穹关系交好如姐妹，唤她：“是阿婼，你来时可被他人为难？”
　　阿婼摇了摇头，说：“上神无须担心，但我也势必快些回去。鬼神听说上神即位却无暇来贺喜，棘手之事繁多，想请上神帮忙。”
　　知白道：“何事你只需直说。”
　　阿婼道：“‘封魔之日’消散了一半的‘喑哑’，另一半也已经随‘伤’死去，这几日总有人扰乱鬼族秩序，强行将许多小鬼的魂魄散掉，鬼神却在出事的地方，收集到了这个。”阿婼将一个封起来的小瓶子交给她：“小鬼们传言，来者身形不高，像是男子，掌心有一颗痣。”
　　奚彦一听此话便反驳到：“不可能！不会是的！这世上掌心有痣的人...千千万...”
　　知白安慰道：“师兄别着急。”随后看了看那瓶子。
　　这瓶中有一丝细微的红色气息漂浮着，知白似乎不大相信，看向阿婼，阿婼点了点头。
　　是“喑哑”。
　　创世时混沌丢下的浑浊之力，落在不知名之处，生育了现在的魔界。
　　“这世间只有知白上神一人能查明此事了。”阿婼说。
　　的确。从前那一桩一件的事情里，她都是亲自参与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她直接推动了“喑哑”和“伤”的灭亡。
　　知白点了点头，说：“我让青灵送你快些回去，莫让神官看到，你转告鬼神我即刻去鬼界。”阿婼点了点头，随青灵出去了。
　　勾陈看着那个瓶子，面色有些难看，唤她：“知白！”
　　知白看了他一眼，对奚彦说：“师兄，待我确认了那人的身份，若不是奚页，也让你放心。”
　　知白将那小瓶子紧紧握在胸口，说：“师叔，我送师兄回去。”
　　“知白！”勾陈似乎有些怒了，她哪里是要送奚彦回去，若只是误会便罢了，若“伤”真的回来了，她又要去送死吗。
　　“我会去向金帝行宫请命。”知白道。
　　“好，你当真要去，你这一去便又是一场千刀万剐！”勾陈气急，语气强硬了许多。
　　奚彦似乎想要劝一劝勾陈，可是见勾陈这番模样，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淡淡叹气。
　　知白背对他，低下了头。似乎让自己平静了许久，没有回答。
　　奚彦说：“师叔，知白...已是上神，从前她不能为之事如今尽可为了，去救鬼族，便是去救世人...”
　　勾陈对他吼道：“少拿你的大道理来指点我，你爱谈责任爱谈天下人，你自己去，她是上神，兄长也是上神，兄长去了，后果是怎样的？！”他气急，却又泄了气：“罢了。你去吧。”
　　知白回过身来，紧紧拥住了勾陈。罢便同奚彦一起走出了行宫。
　　勾陈坐回自己的美人榻上，看着她去的方向，说：“又剩我一个人。”
　　知白让阿婼护送奚彦回沧州奚家，而后去了金帝行宫。
　　金帝行宫位于神界正中，不说金碧辉煌，却也是蓐收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设计和搭建的行宫，气派无比。
　　护门的两名神官见了知白，相觑了一眼，向知白行礼，而后进去通报了。
　　不久后便出来通知她：“知白上神，蓐收上神请您进去。”
　　知白点了点头，往里走进去。
　　从门前到大堂乃是一道径直的封闭式长廊，除了有微光从左右的墙壁上镂空了的花纹里透进来，便没有其他的光。
　　蓐收在大堂里，持着血英枪，背对着门。
　　“蓐收上神。”知白行礼道。
　　闻声，他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她，问：“子媾上神那边如何。”
　　既然已经没有动静，应当已经没事了。
　　“子媾如何”并不是蓐收问这话的目的。
　　“你说了甚”才是蓐收想知道的东西。
　　知白道：“子媾上神没有说因何惊动，我只是告知了她句芒上神身死之事。”
　　蓐收又问：“那你来作甚。”
　　知白说：“鬼神上神告知我近来魔族异象。似乎涉及知白从前同窗，知白欲下界查看。”
　　蓐收道：“青帝上神不在青帝行宫，成什么体统。”
　　知白道：“知白方方即位，自不会有门徒送来教导。然‘喑哑’一事，却需知白查明。”
　　蓐收声音里未带嘲讽的笑，说：“若前事重蹈？”
　　知白低下眸子，说：“知白再愿受罚。”
　　蓐收有些怒了，道：“你再受罚，却没有下一个少青帝了。”
　　知白顿了顿，说：“请蓐收上神成全。”
　　蓐收背过身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成全。好容易的一个成全，他成全了句芒，下次又要来成全知白？
　　知白得到了默许，郑重道了谢，匆忙走了。
　　下了界，知白与奚彦匆匆道别，径直去了鬼界。
　　外界传闻这里阴森恐怖，惊悚无比，然只是因为倒影空间没有光，长年黑暗罢了。也因为长久的黑暗，久居这里的鬼族大多瞳孔泛光，行动缓慢。
　　知白隐去了身形，直奔鬼神宫。还未入宫，便听得宫内惨叫连连，知白循声而去，见倾穹持着自己的鞭子在几个犯人状的小鬼面前踱步，嘴里不饶人：“你们几个坏东西，他给了你们几分银两你们便放走了人，你倒是告诉我，我给你们的银子不够吗，怎么不让你们的爹娘给你们烧啊！”
　　知白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停下了疾步，慢慢走过去。倾穹此人性情暴躁泼辣，倒也直爽，掌管鬼界这数百年向来赏罚严明。能让她亲自教训的，应当是放了很过分的错。从前知白在鬼界小住过一段日子，自读书起两人便话能投机，十分交好，倾穹也很照顾她，也断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表面闭关实则受罚的事，不然她非得将神界闹得不得安生。
　　“倾穹。”知白唤她。听到呼叫声，倾穹欣喜转身，像她扑了过来抓起知白的手：“知白，好知白！
　　“你怎么瘦成这样，那些老头子是待你不好吗？再怎么说你一出来就必定要当上神，他们怎敢如此待你？”倾穹上下端看了她一圈，又说：“修成神体应当更加强壮，你怎么看起来比以前有病的时候还要不好？”
　　知白听得她这样说，哭笑不得：“我从前有病的时候可是连路都走不好，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夸张。”
　　倾穹摇了摇头：“我看你这些年过的一点也不好。”
　　知白默然。
　　倾穹说：“不说这个，我带你去看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说着回头瞪了一眼那些跪着的小鬼，挽着知白走了。嫌走得慢，倾穹又拈了咒，招来了一只十分驼背的小鬼，招呼知白也坐上去，这小鬼跑得飞快，一会便到了。
　　往生祠。祠堂里记录了每个死者的来去，生灵出生，祠中便为他生了碑牌，刻上名字。生灵死去，牌上便将字印红，如若为鬼不往生，这碑牌便永远放在这里，若顺利往生，则记在薄上，抹去名字。
　　任何生者，上至众神，下至一只老鼠，只要唤之有名，那名字便一定会出现在往生祠里。
　　倾穹带她进去绕了两弯，说：“这里是魔界人的祠堂。”说着进入祠堂去翻看，知白跟着她，心里惴惴不安。
　　倾穹来翻这些碑，定然是出了什么问题，什么问题得让知白也知道。知白想到那个装有“喑哑”的瓶子，心跳起伏快速。她在期待，又喜又怕的期待。
　　倾穹翻到了，拿起两个牌子来递给他。
　　第一个牌子上用白色字写着“奚氏三十直系，奚页”。知白皱了皱眉。奚页是凡人，也只有凡人才会用家族的谱系来写，但是倾穹刚刚明明说，这里是魔族的祠堂。倾穹说：“奚页自奚家灭门之后就失踪了，大概九年多之前这块牌子就归来了这边，我曾派人悄悄去问过司命，司命除了知道他活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奚页师兄堕魔，若是让奚彦师兄知道了...”知白喃喃着。
　　倾穹说：“知白，你...看另一块。”知白顿了顿，翻开了牌子。
　　那块牌子上用白色的字写着“庭徵，造物荒伤之主”。
　　这块牌子，在十年之前，就应当是红色的。
　　倾穹说：“你我亲眼看到他确实死了，造物荒和喑哑一起毁得干干净净，我从来不曾疑心过此事。”倾穹说：“我极少亲自来收拾祠堂，前几日为了一名堕魔的小鬼之事来翻查...这十年来每一个新生的碑牌我烂熟于心，决不会无端多出来一个。”
　　知白揣摩着此事，说：“我们去兖州城。”
　　倾穹问：“凡间的兖州吗？为何要去？”
　　知白说：“去寻一寻魔君的踪迹。我想如若庭徵果真活着，能护他万全之人只有长离。”
　　而兖州城，是魔君在凡间最在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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