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追不到媳妇

　　腊月时节里再难见着几分艳阳天了，修卦院的秃头树连带着枝丫都蔫蔫垂耷着，萎靡模样像极了在调笑这肃冬的萧条。

　　百忌失了拍臀烈阳的叫唤，倒是难得起了个早。他宿的屋头地龙正暖，正虚师傅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的时候，他连个寒噤都不带打的。

　　“昨儿同你说进宫时不还能乐得蹦去三尺高？眼下蔫成这样，可紧着陛下赏你板子吃！”正虚师傅常年灰旧的道袍难得多了几处绣花样，实在是熟能生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百忌也被收拾了个上下一新，

　　他听得师傅这话，圆滚滚的脑袋向上一扬，两只小手臂还费劲的叉到了一起，操着软糯的嗓音得意道：“师傅你又唬我！我可是天定的国师，这大庚的国运不还得我来算吗？”后来到底是心虚，又偷偷缩了脖子，小心翼翼地问，“师傅，皇上果真会打我一个小娃娃吗？”

　　正虚师傅只扯出了个端方微笑，没得再言语，眼神轻轻落在百忌道袍的褶皱上，似是心不在焉的用手将它抹平了去。

　　百忌那张歇不得的嘴仍叽喳个不停，哪还望得见自家师傅一向寡淡的眼神里，有暗光飞逝。

　　算天命者安天命？

　　可笑。

　　* * *

　　大雪扑簌，正赶巧了。

　　修卦院离皇宫不远，为表对真龙的虔诚，正虚带着百忌小短腿步行前往，浅薄雪地上扎着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

　　大庚重道，修卦院早在束骞即位时就被封了道教正统，这么些年来也始终为皇室占卦算卜，延修国运。束骞下了早朝，专程在偏殿接见了百忌师徒二人。

　　百忌平日里没这么早起过，再加上一路脚程功夫，早累的只想趴在地上耍泼。这会儿那两位正正经论道呢，百忌只听来一脑袋雾水，沉甸甸的压着他脑袋，不住的犯困钓鱼。

　　束骞坐在高位，看着一团酒酿丸子似的白净圆润还打着瞌睡的百忌，只觉得好笑。他假意咳嗽了两声，百忌被惊醒，迷瞪着眼看向他，两只困成了蚂蚁缝的眼仿佛还能瞧见泪花。

　　束骞柔了往日不威自怒的声调，有些不自在的轻声道：“皇宫里倒是有些奇景 ，你应当更感兴趣些，我让随侍带你去逛逛可好？”

　　百忌的眼睛这会倒是瞪得滚圆，欣喜地直拍手，“真的啊？太好啦！陛下万岁！”
　　天知道他在这儿被闷成了什么样！再不走，他可得竖着进来，横着变成葫芦状被师傅带回去咯！

　　束骞将百忌无比期待的小模样看进眼里，心下不禁发笑。被一只小团子这般喜悦的喊万岁，他倒也是头一回。

　　束骞执起杯盏抿了抿，澄青透彻的杯身恰好将他的面上表情隐了去。他放下青瓷，问道，“你想去哪儿？”

　　百忌一听还带自个儿选的，当即就想撒膀子跑到束骞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好好给他说上几通道家里头的吉利话，怎奈何他转念一想，一句都未背全……

　　还是想想有什么地方能去吧！自觉能屈能伸的百忌严肃的皱起小眉头，很快就回了话，“想去有很多很多书的地方！不是要道教藏书哦，我想看经典！”

　　束骞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眉，熟练地演绎着喜怒不形于色。他几乎是在心底诧异涌浮之际就将它隐了去，而后颔首示意身边随侍，领着百忌出殿而去。

　　殿内鎏金门再次闭上时，束骞又捏着杯盖拨弄内里陈茶。他微低着头，正虚瞧不起他的表情。只听他情绪难辨的正声问道：“百忌这般年纪，还未开蒙？”

　　正虚滞了一瞬，回的话正巧被窗外呼啸的风裹挟而去，再谈了什么，也只有殿中人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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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书房的先生定了规矩，室内不可夹带吃食，这若是太子来了，也破不得这群铁笔杆铜书卷立下的铁律。

　　万宜宫里头的伺候今儿又怠慢了，她最是持重，亦深知女子习文不易，能入上书房同皇亲宗室一同进学，已是天大的恩典，自然不肯浪费半分。

　　沉香木凿成的箱子已然半旧，万宜弃了步履，一溜小跑过来，掀开箱盖，在工整叠成齐块的零星几件衣物中随意取出了一件夹旧袄褂。待她将衣服严严实实捂上，鼻涕晶子都险些流了下来。

　　万宜习以为常的吸了吸鼻子，这殿里头的地龙，打从前年起就坏着了，造物局的宫人都修得一身滑溜功夫，人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好手，就是这些深谙皇宫暗律的人精，将万宜宫中的阴寒放任不顾。

　　人人皆羡王侯将，何窥深宫半分寒。便是这个理儿了。

　　待万宜收拾妥当，仆从仍是没个来露脸的。万宜也不干等，背好早前自己做的书囊，又独自往尚食局去了。

　　掌厨闲散歪坐于太师椅，偶嘬上一口清茶，再慢下一分又化作唾沫星子喷在了掌勺小厮身上。那小厮倒也无甚恼恨，反赔着笑脸将那污秽抹去咯。末了还瞥了眼门外，冲着掌厨努嘴打了个眼色。

　　“啧！死小子，看来你的火候到了。这不，又有癞皮狗闻香寻上来咯！”掌厨斜斜挑起他那双细长鼠目，阴寒冷嘲的光在里头泛的刺眼。

　　掌厨的挥挥手，自有识相的人捧着雕花精致的食盒送出去。万宜接了过来，真心实意的道了谢。

　　宫里头要呈上去给主子用的东西，哪样不精致？可上位者们也从不知它的重量，足以让一垂髫小儿累的肩酸手乏。而小小的不过一截矮木桩高的万宜，双手紧紧攥着那杆沉木，不时欣喜的往下看着，对她而言，恶意不过是早膳的附属品，有物能食于她而言，已是万幸。

　　在万宜蹒跚离去的身影背后，掌厨的瞅着她，狠狠啐了一口浓痰，“不过是宫外的野杂碎！也配当我王老的主子了！”

　　寒风凛凛，又有鹅雪将至了。

　　临近年关，先生们早早给那些个娇嫩子弟结了课，只开放上书房以供有心之人借阅典籍，温故知新。万宜赶到上书房的时候，离启门时辰仍有一刻。她赶忙找了个避风的角儿，轻轻放下食盒席地而坐。

　　早膳早就凉透了，或许是今晨的风雪太大，抑或是昨夜的雨露太寒。万宜捧着素包，吃的欢快。

　　百忌让随侍领着心不在焉逛了一圈皇宫后，终是在上书房停了脚。戴着高帽的宫人俯身冲他一礼，道：“小国师大人，这儿便是上书房了。还劳烦您入内观书即可，小的先行复命去了。”

　　百忌心早飞的不见了，但小国师大人这称谓不太能听着，他要好好品味一番才行。

　　“行吧，你先行退下，容小国师大人我自个儿逛逛就是了。”百忌将手背在身后，倒也将一副老成官样做了个七分像。

　　随侍含笑退下，转身去了。

　　百忌这才算是解了放，撒开膀子嗷嗷叫着就往上书房冲。

　　谁知一盆冷水兜头盖下，人上书房根本还没启门呢。百忌只当是自个儿没摸着门道，不信邪的要绕着上书房走一圈，看看这皇宫里用的门锁有多隐秘。

　　他嘴不住的嘟囔，脚步同一双圆眼都跟练轻功似的，没个踏实正行。这不，一个拐角就被东西绊倒了。

　　“哎哟是谁敢暗算我！”百忌大马趴似的摔在地上，痛的他只想撒泼。

　　万宜一听这动静可不得了，一回头，发现食盒跟一个小娃娃都倒在了地上，里头盛着的稀粥还撒了一地。

　　“我的粥！”万宜难得失态，声音拔得有些高了。

　　百忌闻声一低头，发现自个儿的道袍也沾满了污秽。这下可真不得了，百忌也不管眼前人是谁，就是一顿小拳乱锤，“你放的东西害我绊倒了！还弄脏了我的新衣裳！你还关心粥不关心我！莫非我比这粒米粥还差上几分？”

　　万宜咬咬唇，十分严肃地被百忌点醒了自己的错误。她赶忙过去，伸着细藕似的两条胳膊就要去抱百忌起来，“对不住了，你重要些。”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是人，不能吃。”

　　百忌一听头发都要气炸了，“你还想着吃我？”

　　万宜连忙摆手，“没有，人该当食五谷，非同类，瘟疫天灾时，亦当如是。”

　　百忌这会倒安静了，乖乖的爬起来，连衣裳都忘了整理，好奇问道，“我听不懂，但你说的肯定很有道理。你是在上书房习读的吗？”

　　万宜点点头，百忌的眼睛又亮上一分，“你是男生女相？我第一次见。果然读圣贤书的都非寻常人！”

　　万宜默了一默，又认真解释道：“我是女子。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你我皆垂髫，我这般也不算犯了戒律。”

　　百忌乐得直拍手，“你懂得真多！可以教我几句吗？”万宜还没开口，百忌又转了话头，“不过你是女子还能进上书房，肯定身份崇高。你当我的授课师傅，可以少收点银子吗？我是一个穷道士，两由清水！”

　　“是两袖清风，指官员清廉正直，不贪不腐。你并非朝臣乡官，用这个词不太妥当。”万宜认认真真地说道。

　　“哦……”百忌兴奋地点着头，“我记住了！”

　　这下轮到万宜皱眉头了，她看着百忌，道袍虽然不甚鲜艳，但色泽用料绝非凡品，看着比她的好上数个档次，为何这样一个公子，会没有经典开蒙？

　　“道……道士，你从未读过经典？”万宜问。

　　百忌眸光暗淡下来，有些垂头丧气，小嘴又瘪上了几分，“师傅说了，道士就该好好修道，本家功夫都没学扎实，不能去碰些偏门左道。”他似是不解了许久，认真的看着万宜问，“‘四书五经’，‘三百千’难道真是些旁门？”

　　万宜带着几分同情的拍了拍百忌的肩，“自然不是，你师傅那都是信口雌黄。道者，本就更该知社稷，通人伦，这才能更好的教化百姓，延绵教条。”

　　百忌深以为然地用力点头附和，自他长成的这些枯寂年岁，心中所念从未被谁肯定过。在师傅眼里更是连“经典”二字都擅提不得，日子再久些，他都快要动摇，私以为道士习儒便是十恶不赦的了。

　　长久的被否认，百忌心里头其实比明镜还清楚上几分，万宜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是拨开了拢着他许久的迷雾。

　　他该当感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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