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冠一怒为了谁？

　　言凤宁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瞬间恍惚。

　　屋顶还是那个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随地都能够被北风刮走的那一个，身上依然是糙得咯人的破布棉被。

　　还……活着啊。

　　张了张口，发现喉咙像是被开水烫过。

　　勾了勾手指，绵软无力，浑身的力气被抽尽。

　　这会儿大通铺里没有人，言凤宁看着天光揣测着时辰，心里竟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的感觉，当真是天生劳碌命。

　　不过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从回廊上传来，言凤宁一个晃神，就看见那宫女走到了自己身边。

　　似乎，听过人叫她翠帛。

　　翠帛并没有发现言凤宁已经清醒过来，反而是伸手从怀里摸了一张字条出来，飞快地放到言熙媛的枕头底下，然后整个人猛地站起来，步履轻快地朝着屋子外面走去。

　　言凤宁皱眉，手自觉地顺着枕头摸过去，将那张字条抽了出来：

　　三日后，二更天，辛者库北苑。

　　没有落款。

　　言凤宁轻轻地将字条塞入言熙媛的枕头底下，阖上双眼冥思，待再度睁开眼时，身上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力气。

　　“你这死丫头，可算是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就要这么死了呢。”

　　言熙媛的语气和往日里一样，充满了嫌弃，可这股子嫌弃里面又一分不易察觉的庆幸。

　　言凤宁轻飘飘地勾了勾唇：“八姐，我真的快死了。”

　　自从四年前，言熙媛就鲜少听见言凤宁如此虚弱的声音，她心中咯噔一下：“你哪里不舒服？”

　　言凤宁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饿。”

　　言熙媛想狠狠敲言凤宁的头，却不得不认命地去给言凤宁找吃的。自打言熙媛放了狠话之后，自然没有人再贪了言凤宁和言熙媛的吃食去。

　　冬日里食物不易腐坏，但是冷得仿佛冰一样，言熙媛有些犹豫，谁知言凤宁自己从床上爬起来：

　　“快给我，这时候去弄熟的功夫，我就饿死了！”

　　如此，言熙媛倒是直接把食物递给了言凤宁。言凤宁张口就吃，一连三天的六顿，言凤宁一会儿就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三天的日子飞逝，对于言凤宁和言熙媛来说，不过是洒扫一个又一个宫殿，吃一顿又一顿难以下咽的饭食罢了。

　　二更。

　　言凤宁在大通铺上睁开眼睛，果然只看见言熙媛那有些乱的床铺，伸手摸过去，还带着些许温度。

　　言凤宁轻手轻脚地从大通铺上爬了起来，整个人仿佛一只猫一般不发出任何的响动，路过翠帛的床铺时，言凤宁脚步微微一顿。

　　不过一会儿，言凤宁才继续朝着大通铺外面走去。

　　冬日的夜晚本就极为黑暗，天上只有点点星辰，无法照亮任何东西，却能够为言凤宁指引方向。

　　顺着墙根朝辛者库北苑而去，言凤宁心中却在计较。

　　宫里到了时辰都要下钥的，辛者库这边固然是一个大院子，可太监与宫女之间的那道洞门也是会被锁上，以免出些令人不齿的事情。

　　现下翠帛就躺在床上安睡，那叫言熙媛出去的必有旁人，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又是如何让言熙媛乖乖听话。

　　辛者库的北苑早就是一片荒草地，听闻多年前埋过不少尸骨，故而格外荒僻。风中的说话声愈发明显，言凤宁择了一处荒草堆藏身，支着耳朵去听。

　　“言熙媛，这回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若非我从太医院给你送了药出来，那人可不就是烧死了？”

　　说话的声音尖细，带着太监共有的腔调，在寂静的冬夜格外明显。

　　药……

　　“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违背诺言。现下你唤我出来，我也已经出来了，你只管说你要我做什么便是。”

　　那太监的笑声愈发尖锐几分：“世人都说凤宁公主美若九天仙女，可我却觉得凤宁公主像个木头做的美人，倒是咱们熙媛公主，嬉笑怒骂，都活色生香。”

　　就着这句话，那太监的手就攀上了言熙媛的下颌，极为下.流地摸了一下。

　　言熙媛心底泛起一阵恶心，比当初摸那堆死人的尸体还要恶心一百倍。

　　对食，在宫中由来已久。

　　万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熙媛公主也会有要和人对食的一日。言熙媛眼中晃过一丝讽笑，脸上却半点厌恶都没有表露出来，反而问：

　　“在这里？”

　　那太监原本以为言熙媛会惊慌失措，会尖叫抵抗，谁知道言熙媛问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接受的意思，太监心底一松，手更加放肆了几分：

　　“不然还能在哪儿？我倒是不知道，当初那个冰清玉洁的熙媛公主，现下竟然可以折腰到这种地步？”

　　言熙媛脸上带笑：“我如今是什么身份？也亏得公公你看得上。”

　　那太监愈发靠近言熙媛，在言凤宁眼中，两个人简直要交叠在一起。言凤宁下意识地皱眉，刚想要站起来，就听见风中一声暴怒：

　　“混账！”

　　此时，言熙媛手中握着言凤宁不久前给的那一枚尖锐的碎瓷片，顺着那碎瓷片上不停地有血液滴落。

　　言熙媛冷笑：“我是混账，你也是。”

　　说完，言熙媛期身上前一步，已经受伤了的太监步履不稳，想逃又无处可逃，被言熙媛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用碎瓷片狠狠捅了不知道多少下。

　　待言熙媛颤抖着松开握住碎瓷片的手时，身.下的那个太监早已没有了气息，一双眼睛怒瞪着……死不瞑目。

　　言熙媛喘着气，跌坐在一旁，整个人都楞住了。

　　搬运尸体和亲手杀人，完全是两码事。

　　言凤宁站了起来，看着不远处那个仿佛失了神智的言熙媛，不发一言地走到了言熙媛身边。

　　言熙媛骤然看到言凤宁，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言凤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指着地上的那个尸首问：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言熙媛反问完这一句，觉得自己很有点儿傻。

　　言凤宁没说什么，蹲下来翻了翻尸体，将一片碎掉的衣角塞入那公公的手心，然后在那公公的怀里四处摸索了一番。

　　一个蓝色的荷包掉了出来，里面就是这个公公的腰牌，言凤宁把荷包一拿，然后取下了扎在太监身上的碎瓷片。

　　“言熙媛，你那张字条呢？”

　　言熙媛慌慌张张地从身上摸出字条，言凤宁扫视了一番上面的字迹，一并塞入了荷包当中。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转身就要朝着大通铺走去。

　　言熙媛愣愣地看着言凤宁，脚步却根本没办法挪动分毫。

　　“还不走？陪他过夜？”

　　言熙媛顿时咬牙跟着言凤宁走回了大通铺。

　　大通铺上面依然一片静谧，所有人都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言凤宁把那荷包往翠帛枕边一扔，并没有惊动翠帛，最后言凤宁将那枚带血的碎瓷片放在了一个小柜子里面。

　　虽然柜子都是通用的，可翠帛独独占了一格，倒是方便言凤宁。

　　言熙媛这么些年只见过言凤宁烂好人，时不时救那么两三无关紧要的人，不曾想言凤宁在杀人陷害这件事情上，竟然也如此有天分？

　　待言熙媛回神，言凤宁上上下下扫视了一番言熙媛的棉布衣裳，那衣裳上面的血迹极为明显，若是让言熙媛继续穿着这一身衣服，那和让言熙媛在辛者库大喊我是凶手也没什么区别。

　　言凤宁皱眉片刻，复又打开了翠帛的柜子，柜子里面有好几件通用的灰布衣裳，言凤宁挑挑拣拣半天也没挑出来，眼神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面。

　　那柜子是上了锁的，至于钥匙，却在赵嬷嬷手上。

　　言凤宁取下自己耳朵上面劣质银饰的耳环，借着那细小弯头往锁眼里面一勾，不过片刻，锁便被言凤宁给打开了。

　　言熙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人到底是一国公主还是江洋大盗？

　　不等言熙媛反应过来，一件普普通通的灰布衣裳便扔到了言熙媛的身上，那意味太过明显，言熙媛飞快地换下来自己一身血衣。

　　言凤宁扒拉扒拉把血衣揉成一团塞入那个上了锁的柜子里，然后把锁合上。

　　仿佛从来没有被开过般。

　　原本第一次杀人的言熙媛还在震惊于自己亲自动手杀人的现实，不曾想言凤宁那个小怪物就让言熙媛更加震惊了几分。

　　杀人算什么，好好善后才是真本事。

　　一时间，言熙媛竟然觉得自己这个人杀得没有技巧。

　　抱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念头昏睡过去，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就听见赵嬷嬷急促的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你们一个个还睡得这么死！赶紧给我起来！”

　　于是，一阵震天响的锣声一调高过一调，恨不得把人都敲晕。

　　听说死人了，众人心里都惊骇不已，连忙穿上了衣服按照赵嬷嬷的指示站到了大通铺的外面，一个个噤若寒蝉。

　　言熙媛心里直打鼓，谁知一旁的言凤宁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浑然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见言凤宁这个德性，言熙媛原本紧张不已的心骤然一松，怕什么，反正还要言凤宁呢。

　　辛者库死了一个人，可没有什么三司六部伸冤辨明清白，顶多就是慎行司的太监来几个，加上辛者库管事儿的一个嬷嬷和一个公公罢了。

　　所谓的查案也极为简单，不过是能寻着些蛛丝马迹便认定是杀人凶手，若是不能寻着，那便不能寻着。

　　赵嬷嬷也不废话，一不说谁死了，二不管那些宫女，反而是对着两个慎行司来的公公笑：

　　“二位公公可以去搜屋子了。”

　　这是常事。

　　住在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隐私可言？

　　于是，屋内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响，那床铺被翻了个底朝天，时而言凤宁还能看见几根飘起来的草絮。

　　待搜完了床，那两个公公又砸开了柜子的锁。

　　有些胆子小的宫女已经哭出来了。

　　待那两个公公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荷包，一枚带血的碎瓷片，还有一件血衣。

　　这下，除了对此事心知肚明的言凤宁和言熙媛，旁的人都惊骇极了，竟然真的有人是杀人凶手？

　　“翠帛，走吧。”

　　翠帛登时瞪大了一双眼，不可置信地问：“我？我怎么会杀人？”

　　那慎行司的公公也懒得废话，直接上去架了翠帛的胳膊，任凭她如何挣扎哀嚎都视而不见，不过一会儿便把人带离了辛者库。

　　而剩下那位辛者库的主管太监却凉凉地看了赵嬷嬷一眼：

　　“杂家倒是不知道这小林子什么时候得罪了赵嬷嬷？”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可这个时候说出来，倒像是赵嬷嬷指示翠帛去杀人一般。

　　赵嬷嬷猛地皱起了眉头：

　　“张公公，这说话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够盖棺定论的，即便是宫里头也没这样的道理。”

　　纵然赵嬷嬷表面上气势分毫不让，可这在张公公的眼中却落下了心虚二字。

　　如此一番闹腾，所有人都被折磨得有些面色发白，兴致恹恹地去洗漱之后，各自去了当值的地方。

　　言熙媛和言凤宁今日要洒扫坤颐宫，刚巧和辛者库隔了半座皇宫，这会儿走远了些，言熙媛才扯着言凤宁的袖子道：

　　“这就没了？若是翠帛死也不认罪怎么办？”

　　言凤宁搓了搓手：“那她会死在慎行司里。”

　　人命如草芥，于小林子是如此，于翠帛也是如此。

　　“言凤宁，你早就看到那张字条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言熙媛折腾着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言凤宁肯定是看过那张字条，故而有此一问。

　　“你若不自爱，没有人会管你。言熙媛，我不能替你活一辈子。”

　　言熙媛脚步微微一顿，落后了言凤宁两步，却小跑着追上去，小声嘟囔：

　　“死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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