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菱花

　　清苓自肃王府宴后便很少来红情坊，西郊那块地也由着鱼奴来寻买家。
　　这是鱼奴的机会，她知道，清苓不会久居红情坊，只是没想到没么快！鱼奴隐约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可师傅与她总是似有千山远，别人都说师傅在栽培自己，鱼奴心中感激师傅让自己在红情坊有立足之地。可她心里也明白，一切终究是要靠自己。
　　她成日守在红情坊，与应心学着如何经营坊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竟有些佩服清苓，好在有无一帮衬，与她重新拟订坊中奖罚之度，敦促坊中严加练习，重新修缮坊中陈设，她铆着一口气，要在这红情坊赢得自己的立足之地，要让这红情坊重回往日盛状。
　　众人本以为鱼奴是个好相与的主，却不想也不是好对付的，是以并不敢造次。坊中气象倒焕然一新。
　　鱼奴理顺了坊中之事，便着手将西郊那块地处置了。那是莫老庄主送给师傅的，如今师傅想卖掉，将银子还给示剑山庄，这样也好，一来他们需要银子，二来，那块地留着也是石夫人的一块心病。

　　鱼奴带着无一从西郊回来，一进红情坊便觉坊中人人神色怪异的瞧着自己，处处透着奇怪，鱼奴不解，摸了摸头发，没乱，衣服，整齐干净，莫不是我的脸上有东西。
　　正是奇怪，金环笑着上前拉着鱼奴就要去后院。
　　一路小跑到师傅院子里，推开门，只见林江与鸠儿也在，师父神色凝重坐在上首，瞧见鱼奴来了只是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一时屋内安静极了，还是应心打破尴尬，说道：“小菱儿，这位林大人是来提亲的”。
　　提亲，跟谁？
　　鱼奴瞧着大家都望着自己，顿时明白，是我！
　　没想到他真的来提亲了，鱼奴只当他是怜悯自己，随口说说。
　　一时之间，鱼奴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走到师傅身旁，轻握住师傅手臂，盼望她能留下自己。

　　只听林江温和的声音传来，他将调任睢州，不知何时还京，想带着鱼奴一道赴任，但无名无分，总是不好，希望尽快成亲，鱼奴也好随他一起去睢州。这便来提亲，虽是匆促，但情意真切，恳求白姑姑做主。

　　鱼奴感念他不弃，可心中却无欢喜，有的只是害怕，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衣裳，一件玩意，谁喜欢的话，就买了回去，不喜欢了，又丢在一旁。从来不曾问她可喜欢这样的安排。

　　就像当年哥哥嫂嫂也是如此！
　　鱼奴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又害怕，林江越是对她好，她越是害怕。

　　她担心他的怜悯会误了彼此，她知道林江的出身，他的家人，怎会愿意他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

　　鱼奴思绪万千，若是嫁了你，岂不是更误了你，再说云乐年幼，我答应皎娘要好生照拂，况且难舍无一、金环、念念，更舍不得师父，这红情坊上上下下俱是不舍，在梁州近三年，她不甘离开。

　　白雪音见这两人僵持，知道鱼奴心中犹豫，她虽愿将她留在红情坊，但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对得起她的救命之恩。
　　白雪音说道：“云乐我会好好照拂，无一若是愿意，你便将她带在身旁，红情坊永远是你的家，你何时想回便回。”白雪音又感叹：“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林大人与你颇有渊源，又是同乡，前途无量，实乃良人，你要惜福，须知，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难再回头。”

　　鱼奴心中一凉，师傅果然是从未真心待我，她只是为了报答我曾经救过她，无论我付出多少，终究是不能像白师姐、清苓、从前那个宋菱那样让师傅放在心上，留在身边。既然不愿留我，那我走就是。

　　既如此，我又何必不知趣。鱼奴松开手，瞧着林江：“那你且说一说，你喜欢我什么？”

　　“这是我在梁州一切，也是我的聘礼，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便给你我所有。”林江缓缓说着，拿出一张地契：“你不是喜欢穹南街那个小院，我将它买下来了，你愿不愿意嫁我，他都是你的了，你喜欢梁州，我便在此处给你一个安身之处。”
　　鱼奴打开细细瞧着，果真是那地契：“你哪来的银子，若是去了睢州，这宅子岂不空置，你实在是莽撞。”
　　鱼奴脱口而出，忽而觉得一阵鼻酸，从没有人这样对自己，这般倾尽所有，这般真心。

　　看着鱼奴百感交集的样子，白雪音心中叹息，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千算万算，没算到她这么快便要嫁人，罢了罢了，也好，若能让她嫁与良人，也算还了她当年度月山相助之情，她们个个觅得好归宿，好过像自己这般伶仃一生。

　　无一默默瞧着这一切，着实突然，看鱼奴竟被一张地契收买了，不仅无可奈何：世上贵重之物千万，这样一张房契，鱼奴便感动如斯，唉！这书生有这么好？她终是不信，侧目看着金环，金环眼中似有泪光，却也笑着。

　　林江又当着众人许诺：“姑姑放心，我一定好好待鱼奴。”他此时真心，以为离开了梁州，可以重新开始，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鱼奴。

　　这般众目睽睽，看着众人满是期待之色，鱼奴终是点头了。

　　红情坊的小宋姑娘要嫁人了，婚期便定在七月下旬，算着也没几日了，婚事匆忙，一切从简。

　　无一根本接受不了，不禁哀嚎：“你真是太没出息了，一张地契便收买了你，莫七那一匣子金子买下西郊那块地都绰绰有余，也未见你这般感动。”

　　鱼奴笑道：“那一匣金子对莫七来说，轻而易举，可林江不同，他在梁州苦捱了这么久，一直捉襟见肘，这宅子是他竭尽所能换来的，总说心意，心意，有时候，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可是这般毫不保留的付出，却没几人能做得到，我看中的是他对我的看重，想来，寻个喜欢自己的比起自己喜欢的要好。”

　　鱼奴取出那匣金子，有些不舍，但不属于自己的，不可强求，从前师傅这样说她还不信，如今：“这对他来说虽算不得什么，但对我来说，总是份牵挂和纠葛，你帮我还给他吧。”
　　无一接过金子叹道：“唉，嫁谁都一样，罢了罢了，人总要撞了南墙才知道痛。”

　　鱼奴有过不舍，但又没有不舍的理由！罢了，还了他，也算了了桩心事！

　　无一拿着那匣子金子出去，正瞧见金环抱着衣物，那衣裙飘带垂地，金环视若无睹，“咳咳”无一大摇大摆的上前：“想什么呢，这般失魂落魄。”
　　金环摇摇头，苦涩一笑：“没什么，你这是要哪里去？”
　　无一笑道：“看戏去，娥皇的故事你可听过。”
　　金环自是听过，说起娥皇女英的共侍一夫的佳话。

　　无一笑道：“错，我说的是周娥皇，她被她那共侍一夫的妹妹活活气死了。”
　　金环霎时脸色一白，咬了咬唇，问无一：“你是何意？”
　　无一不屑一笑：“说起来，我从雷州回来至今，倒没听你好好跟我与小菱儿道个谢呢，怎么，救命之恩，忘了。”
　　金环低低说着：“自不敢忘，你放心。”
　　无一拍拍她的肩膀：“好金环，就喜欢你这么聪明，走了。”

　　赏心苑中，鱼奴守着窗儿，眼看着夕阳的余辉铺就半片天空，绯红的晚霞映在渐渐落下，她望着无尽的天空，天地茫茫，犹如前途茫茫，让人不知所措，这般静静的一个人待着又心生孤寂。她望着窗外，心中挂念，不知道无一见到他了吗？
　　不一会无一的身影出现，鱼奴细细看着，她手里还捧着那匣子。顿时四野明亮，鱼奴急忙上前。
　　“见到了吗？”她着急的问无一。
　　无一点点头，继而说道：“人家说了，留作你添妆。”
　　无一将匣子放在桌上，她没见着莫七，都是四儿带的话，看四儿无事，还趁机让四儿请她吃顿饭。

　　鱼奴打开匣子，字条还在，她便收了起来。
　　原是自己误会了，鱼奴只觉得心揪在一起。

　　如此，甚好，可你又是我什么人呢，哪里轮得到你为我添妆：“用不着。这些金子换西郊那块地，如何？”她问无一。
　　既能了了师父交代的差事，为师父少去一桩烦心事，也可向师父尽份孝心，那块地虽是偏僻，但风景绝佳，地势平坦开阔，梁河淌过，不远处就是个湖泊，湖边有林子，甚是静谧，既然这金子他不收，便还他张地契，两不相欠，多谢了，肃王殿下。

　　鱼奴要嫁人了，坊中要办喜事了，众人都很是高兴！
　　只鱼奴，离婚期越近，越是惶恐不安，便带着无一去前头听听小曲儿，与姑娘们玩耍，以作消遣。

　　当晚，正巧画云正弹着琵琶，唱着：“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鱼奴听着曲儿，过往种种一一浮现，度月山至今，就快要忘了曾经在山间嬉笑的那个不谙世事的杨鱼奴，人生初相见总是美好，再而衰，三而竭，如玉无双、林江；有的却是日久弥新，莫七往日种种显现，阙河城一路玩笑，示剑山庄赠玉，银盘山相伴，赏心苑共看星河，扶着空空的手腕，脖颈，鱼奴思量，我莫不是朝三暮四，沾花惹草之流。不好不好，今时不同往日，既然答应了林江，那便该恪守本分。

　　她不时提醒自己，莫七心里何曾有过自己？
　　他嫌弃我出身低贱，岂会有他想，我原来还因为此事很是气恼了一番，可肃王府宴上他那般神色，怀抱，共看星河，言语滔滔，总觉他对自己尽是好意，与他在一起，总是觉得时光飞逝，很是欢愉，我这是怎么了。别想，别想，都是妄念，能做得朋友，已然知足。

　　不一会，细柳急急过来，打乱她的思绪：“菱姑娘，可算找到你了，我家姑娘让我转告你，将此簪交给林大人，请他代为传达，便说有贵客到，改日再来，还请姑娘快些送去。”

　　鱼奴拿着细柳给的海棠明珠，这可是太子殿下送的，有贵客到，改日再来？
　　鱼奴当即明白，上次那位白先生来了。太子殿下那去不了了。慢着，太子殿下该不会要来吧。不妥！
　　鱼奴赶紧起身朝后院跑去。无一紧跟着出来：“带上我。”

　　弯月斜挂，穹南街巷陌更显幽深，马蹄哒哒，踏破宁静，月色虽好，鱼奴无心去看。
　　她下了马，轻叩门，却无人应门。

　　无一悄声道：“嘘。”
　　只见无一翻墙而入，给鱼奴开了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制夫之奇也。”无一笑道。
　　鱼奴嗤笑，无一歪理倒是不少，不过，在理，在理。

　　进了院见林江屋里亮着，鱼奴想也没想推门直入，却只见床上两个交织缠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鱼奴怔怔的站在那，难以置信，一个是共患难的好友，一个是口口声声诉着衷肠的未婚夫婿。金环与林江看见她俱是慌乱，无一悄无声息的关了门，拿出寒光，看着两人。
　　鱼奴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挤在了脑子里，四处冲撞，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穿了衣服，阵阵恶心传来，她攥紧手中簪子，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手心传来一阵刺痛，对的，是有要事才来的。

　　她转过身去，听的身后窸窸窣窣穿衣之声，回过身来，只见林江衣衫不整，光着脚站在鱼奴跟前，神色仓皇，鱼奴把簪子塞到林江手里，失神般说道：“快去，告诉太子殿下，就说，念念说：“有贵客到，改日再来。”

　　林江接过簪子，急急道：“你听我说，我跟她……”

　　“现在，立刻，马上，别误了事。”鱼奴语气平静的怕人，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林江看着她，又看了看金环，说道：“好，我这就去，你们等我。”

　　林江走了，便是解脱，金环神色戚戚，望着鱼奴与无一，轻轻说着：“对不起。”

　　果不其然，看样子这两人早就勾搭成奸，无一举着寒光，刀背拍着金环的脸颊：“我提醒过你的，你怎生这般轻贱自己。”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鱼奴脸色刷白，许多不解，却只说得出这一句话，她想不明白，既如此，为何还要招惹我，为何还要送我房契，为何还说喜欢我之言，为何要来提亲。

　　金环抹了眼泪，轻声说着她和林江的过往。
　　原来，鱼奴去银盘山养病之时，托金环帮忙照顾林江，金环便时常与林江往来，一来二去，金环便心生爱意，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女追男隔层纱，总有这么个可人的姑娘时常红袖添香，纵使百炼钢也变绕指柔。况林江每每失意，总是金环相伴慰藉，她对林江尽展似水柔情，不似鱼奴，桀骜不驯，不解风情。

　　鱼奴听着金环所言，方才知道，自己终是太蠢笨，她一把夺过寒光，觉得自己就像这寒光一样冰冷：“你们可以在一起，只是不该这样戏弄我，如今人人都道我寻了个佳婿，好一个佳婿，我自问不曾亏欠你们，你，你们为何这样对我。”
　　“对不起，我也不想骗你的，小菱儿，我不想与你争，也不会的。”看着金环泪眼涟涟，句句真心，可她终究是没管住自己，她以为自己可以笑着看他们成亲，可看到林江去提亲，她心痛的快要死去，她没办法不去见他，去问他，心里可曾有过自己。

　　鱼奴一把将匕首摔在地上：“这便是我的好姐妹，真好。”鱼奴又是阵阵恶心，转身跑了出去。
　　无一拾起匕首，怒目而视：“自求多福吧。”赶忙追了出去。

　　鱼奴踏马疾驰，慌不择路，一切来的太突然，她想不明白，不敢相信，他用那样柔情的眼神看过自己，那样殷切的等过自己，那样不辞危险的去寻过自己，那么言辞凿凿的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喜欢你，便是给你我所有……

　　就是这一句，鱼奴决意与他携手，沧海寄余生。

　　可是，他骗我，怎么会骗我，为什么骗我……鱼奴不明白。

　　花花公子纨绔子弟薄幸郎见过不少，她以为他不一样，可他凭什么不一样，可见女人总是觉得自己做的选择不一样？想来天下的女人对待情爱，分明一样，自以为是！

　　金环从前总想捡个高枝，一直嫌弃林江是个穷书生，如今想来，难怪，肃王府宴这样好的机会，她竟然甘愿错过，扭伤的脚说好便好，可见都是骗我，她何苦骗我，我与她交情甚笃，她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样日日看着我这般自多多情，想必也觉得我可笑至极。

　　我该如何面对红情坊那些祝福，如何面对师父，昨日还曾与师父道着难舍。相熟之人，都已知晓自己要嫁人的消息，又该如何收场，鱼奴只想寻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这天底下，有真心之人吗？哪个对自己真心过，果然草木易衰，滴水穿石，原来如此？何来永固？

　　情分不过是建立在我于他们用处大小上，我有什么用呢？我怎么忘了，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却总贪图被爱被珍视。

　　记得下定决心从度月山出来的时候，觉得奔向的是无边无际的自由，看看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生长了许多不齿的小心思，我到底是宋菱还是杨鱼奴，清苓说的对，别以为，叫了什么名，自己就成了什么人，是了，什么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自己活在虚假里，活在谎言里。

　　男女之间，又有多少真情厚爱，嘴上说着爱重，身体却如猛兽。

　　林江和金环的身影和固戎营中那些可怖的人影交织，鱼奴再也忍受不了，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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