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将行

　　禹州城地处江南，依山背水，景致宜人。开春三月，雪霁燕来，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起了早赶集的人。人影憧憧，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一处静僻的小别院中，庭前的枇杷树鲜翠欲滴，枝叶繁茂。树后不远是一座小小的屋殿，大门闭着，可见里面的人还没有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枇杷树的叶子轻轻颤了颤，发出窸窣声响。忽而大门自两边开启，里头走出一个人来。个子极高，身材虽有些瘦却不失魁梧，穿一身干净的白袍子。那人背对着树锁门，等转过身来时，才见到他头发花白，皮肤打皱，是个古稀老人了。
　　老人走出院门，来到热闹的大街上。早集还未散去，行人来往，布衣相接。在两旁的摊子后面，还有几个毛头孩子窝在一起玩耍，脆脆的笑声荡出十分远。
　　老人忽的脚步站定，朝里喊了一声，“小毛孩儿，去听我讲故事呀！”
　　几个孩子不知在说些什么，笑的十分欢快，骤闻呼声，都转过头来，其中一个穿着虎纹短裤的男孩回了一句，“白老头儿，今天还去讲故事呀！”
　　老人笑着点头，“每天都要讲的。”
　　那男孩就要站起身，其余的孩子们都揪住他，纷纷叫道，“杨小虎，说好的珠子卖了钱人人有份可别忘了！”
　　杨小虎应道，“忘不了忘不了！”扯开他们的手，就要往老人那儿去。几个毛孩子都耻笑道，“故事说来说去也就那一个，听了几百遍还不嫌厌呢！”
　　杨小虎到了老人跟前，老人很是欢喜，给他买了一只糖葫芦，让他一边吃着一边往茶馆去。
　　许是来的晚了，茶馆里已没什么人，桌上都是吃剩的茶与点心。可老人一来，还是有不少人呼道，“白老头来讲故事了！”
　　老人走到台阶上，手中拿着一把纸扇，很有模样地，开了口道，“大伙儿都知道我要讲什么故事罢。”
　　客人叫到，“盗将行！盗将行！”不少人小声地笑着，“从来都只有这一个故事呀。”
　　老人笑道，捋了一把苍白的胡须，“不错，我要讲的故事就是《盗将行》。一位大盗的故事。”
　　“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位盗技了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盗。他偷过的东西数不胜数，偷过的人家没有一个能抓到他的，甚至连他的面也没过见过一次。大盗靠着偷盗，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有一年他盗心旺盛，一连偷了九座城市，偷来的东西足以攒满一个屋子。他心满意足，便来到一座江南小镇里，歇下马在一个茶水摊前喝茶。那茶是酥油茶，喷香的酥油熬出来的，香味浓的直呛鼻子，如今可喝不到啦。”
　　说书人说到此处也有些惋惜，好像他真喝过似的，捋了捋胡须，才续道，“大盗在摊前饮茶，还赏了摊老板一颗玉珠子，喜地那老板话都不会说了。大盗可是个阔气的人呐。”
　　底下有人耻笑，“嘿，拿别人的东西摆阔，也能叫阔气么？”
　　“大盗饭饱茶足，正要走，可说来也巧，前面正走过来一个白衣裳的姑娘。那白，便是比寒冬最白的雪也要白，比大盗送出去的玉珠子也要白。大盗登时眼睛就不会转了，只看着那姑娘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说书人自己的眼睛像是也不会动了。底下有人说，他大抵在想象着那白衣姑娘的模样呢。
　　“那姑娘与大盗擦肩而过的一瞬，大盗竟恶从胆边生，伸手掀了她的裙摆！登时四面惊叫声迭起，倒没有那姑娘的，全是姑娘身后的丫鬟们发出的。”
　　“其中一个丫鬟可凶，十来岁的丫头片子，硬是将大盗骂得脸没处摆。好在那位姑娘是个知书达理的，几声喝住了丫鬟，又安慰大盗自己管教不周，叫他不要多计较。大盗也是个有脸皮的，知道是自己先做了非礼之事，哪能再计较这个？只是一迭地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望姑娘原谅。”
　　底下有人叫道，“什么不是故意的？大盗忒不心诚，分明是看上了人家，想要惹人注意呐！”
　　说书人淡笑，续道，“那一日的相遇，也尽于此了。姑娘领了大盗的歉意，便带着丫鬟走了。等走了极远，大盗还巴巴地望着，只觉得那姑娘的背影也十分好看，白白的，若一朵梨花一般。直到茶水摊的老板过来叫他，问他还要不要茶，大盗才回了神来，趁机问那姑娘的来历。这一问可不了得，原来姑娘是城中富贵人家的幺女，宝贝得很，十六岁了还寻不到合适的人家。如今待字闺中，想要入门的女婿却排了有十条街远。”
　　“大盗听了，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姑娘仍未嫁，忧的是姑娘出身高贵，他一介盗寇，如何能配她。”
　　有人耻笑道，“难道相配了，她就能嫁给你不成？”
　　“可大盗终究是大盗，若没有些诡计多端的法子，如何能作恶多年，片叶不沾身呐。大伙儿可别忘了，他方才偷过九座城啊。大盗从偷来的东西里，挑了几个最值钱的。”
　　下面的客人已渐渐多了，有几个生面孔，嚷道，“大盗忒笨，拿偷来的东西作聘礼，若给人认出来了可怎好？”
　　说书人但笑不语，有熟客喊道，“听下去你就知道啦！”
　　说书人道，“大盗拿着那些东西，去当铺里换了钱来。”底下当即有人喊，“大盗这般心眼，何愁娶不着姑娘！”
　　“大盗手里有了钱，他过去纵横四野，什么奇巧玩意儿没有见过？立即就从一位喜收藏的商人手里，重金买下一座血玉雕的红珊瑚。这雕可不是人雕，而是天雕。整座珊瑚，浑然天成，色泽剔透，玉体中还游走着似有若无的鲜红血丝。莫说那姑娘的家人，就是大盗自个儿，也鲜少见过。”
　　“这血红的珊瑚一出手，立刻就从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亲自被邀请到姑娘家里做客。那一日，大盗是第二次见着心爱的人。”
　　“姑娘那日穿着雪一样白的裙子，在她的父亲身边站着，便如一朵洁白的莲花儿似的。大盗自落座，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看的那姑娘也红了脸，她的爹娘都笑了。”
　　“后来自然是喜事谈成。大盗的父母早逝，他自己编了一个正经职务，说是游历四海的商人。他在江湖上打滚多年，也见过一些场面，谈吐不俗，竟让那一家子都信了。”
　　这一桩好事既成，本该欢呼雀跃。可底下的人却都笑骂不止，骂大盗是小人，是无赖，是欺人瞒世的骗子。
　　说书人但笑，手中的扇子指一指台下，“你们都骂的好，大盗的确不是良人。他偷盗，行秽，作恶多端，末了连心爱的姑娘，也都只能靠骗了来。可你们骂的再多，故事也就是故事，故事里的人可管不了那么多。大盗娶来了姑娘，从此金盆洗手，真就让他的谎话成了真，做了个游历四海的商人。”
　　“大盗与姑娘，也成了一对情深伉俪。他曾睥睨四野，见过巍巍群山，潺潺溪水，鸿雁翩飞，雄花斗艳。这些绝妙的景色，大盗与他的姑娘都再看过一回。他们自江南而上，穿江过水，一路游玩，好不快活。等回到江南小镇中时，大盗与姑娘已都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可他两人之间的默契，情意，却是什么也割不断的了。”
　　“那一日傍晚，他们上了镇子里的一座高山上，不为旁的，就是想看一看夕阳。两个人闲得很了，一天天的就琢磨这些浪漫事了。”说书人露出些许鄙夷的神色，可他眼中的温柔与宁静，却是十分邃远。
　　“那一晚的夕阳极美，仿佛落了许久也不见消没。两个人肩并肩地看着，忽而一阵振翅声响起，是几只山雀，呼呼啦啦从附近的树林中飞出。小小的影子映在夕阳余晖中，仿佛一行墨点似的。”
　　“姑娘忽然起意，从身上掏出一把弹弓来。”
　　话音稍落，四下里有笑声起，“究竟是近朱者赤啊，姑娘跟了大盗几年，竟也养出了山野莽夫的性子，随身带着弹弓！那个从前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哪里去啦？”
　　说书人也笑，用扇子止一止笑声，道，“姑娘掏出了弹弓，大盗便去找石头子给姑娘做弹子。姑娘有心打鸟，却技术不精，唰唰打出几颗石头，也一个不中。山雀们依旧飞的快活，姑娘急了，只一个劲儿地问大盗拿石头。可说来也巧，大盗彼时正得了几颗罕见的翡翠珠子，藏在腰间预备送给姑娘的。他当时一面找石头子儿，一面掏出翡翠珠子，盘算着何时相送。姑娘的手又伸地急，他一时慌乱，错把珠子当石头放到了那手里。等他反应过来时，姑娘一弓已经射出，可是极巧，这一把竟中了！”
　　底下有人笑，“这小小山雀，死在一颗翡翠珠子下，也是不枉。”
　　那叫杨小虎的小孩却捂住了大张的嘴，十分震惊似的。
　　“姑娘雀跃不止，抱着大盗十分欢喜。大盗见她喜笑颜开，登时什么翡翠什么珠子也不管了，只看着她高兴。那一日大盗腰间的翡翠珠子，全给姑娘当弹子射出去了，可是再没有打中过山雀。直到夕阳下去，夜幕降临，山上慢慢冷了，他们才返身回去。”
　　“翌日，二人双双都感了冒，躺在床上卧病不起，可两个人谁也没有不开心，只看着彼此不住地笑。都说夫妻久处而厌，可这两个人，却背道而行似的，只怕每一天的时间都太短，不够他们说上几句话的。”
　　“若是时光能停留在那一日，便是一切都好了。有情之人，白头偕老，不比这世间最好的事还要好？可若是如此，这故事也就乏味了，世上之事，泰半不如人意。大盗终究是盗，坏事做多，总心有不安。他不知哪儿来听说这样一桩奇事，有一只玄妙玉簪，由情人鲜血染就，谁若得了，将之亲手插进爱人的头发里，便能从此与她永世不离，死了也能一起投到下一世里，再做夫妻。”
　　“大盗与姑娘本就情深义重，只怕一世太短，恨不能生生世世相与。大盗被这传言蛊惑，真下了心思去打听，据闻确有此簪，只是行踪不定，极难找寻。”
　　“大盗纵横多年，什么东西是他想要而得不来的？当下就决意不夺此簪，誓不罢休。他辞别了姑娘，只留下一封家书，说不日就回，勿念。大盗以为凭自己技艺，簪子该是手到擒来，却不想这一去，就是一年。”
　　“一年后，大盗持簪而返，回到那座江南小镇。却不想，镇子早已翻天覆地！关外敌寇入侵，烧杀抢掠，房子，百姓，全给压在了一片狼藉之下。大盗去时，敌寇已走，只留下一片疮痍。他急忙回了家，家中四壁倒塌，尺椽破瓦，唯有庭院中一棵枇杷树依旧翠绿，茂盛。他的姑娘就伏在树下，白衣的背白的分明。大盗的手仿佛失了力气似的，从未如此辛苦地抱住她，将她翻过身，才见她胸口横插着一柄匕首。她的衣裳撕破了，一双腿堪堪露着，他的姑娘宁死也要保住贞洁，于是便死在了这棵枇杷树下。”
　　座下之客，尽管有听过这故事无数遍的，也都不免落下泪来。说书人面色亦是伤悲，一双浑浊的老眼，却是干涩分明，未有一点湿意。
　　“大盗将那只玉簪，亲手插进姑娘的头发里，将她葬在了那座高山顶上，就是他们曾看夕阳，打山雀的山顶。一座小小的青碑，大盗伏在碑前，连哭了三日三夜，哭尽了他人生所有泪水。从此往后，大盗无论经历什么，再没有掉下过一滴泪。”
　　“山下的小镇上开始招兵买马，关外战事吃紧，兵将不足，举国大兴征兵。大盗便去参了军，做了一名小小的兵卒，赶赴关塞。”
　　“大盗以为自己的遭遇，全是当年作恶多端的报应。上天不肯原宥他的罪行，所以带走了他的姑娘。他又惧怕，担心姑娘在地下，会因为他也得不到善待，因此在战场上十分拼命，斩敌杀奸，没有一天不是带了满身的鲜血回来的。”
　　“大盗一心求死。战死沙场，也当为地下的姑娘积一积阴德了。可世事偏偏不遂人愿，便是想死，也不易。大盗每日魂不守舍，行尸走肉般，恍恍惚惚二十年，却从一名无闻小卒杀成了护国将军。这期间，枕风宿雪，与虎谋皮，个中艰辛已不必多言。”
　　“战争结束，大盗成了最大的功臣。陛下要赐他一品功勋，黄金缎匹，可大盗通通都不要，他只向陛下讨要了一道准许返乡的旨意，以及一颗枇杷种子。”
　　座下有人道，“那姑娘就死在枇杷树下，大盗这是还不能忘记她呐。”
　　说书人笑一笑，续道，“大盗返了乡，又回到那座江南小镇，辟了一座小小的宅院，将种子种在庭前。春来冬往，枇杷树也渐渐长成，翠绿欲滴。大盗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座下起了掌声，连绵不绝，仍有新来的生人，惋惜不止，“真是个悲伤的结局，大盗从此不娶，一生想必都要在忘怀中度过了。”
　　说书人朝下弯了一弯腰，道，“诸位，感谢捧场。我老白就先走了，明日再来。”说罢，下了台阶，往门口走去了。
　　一众客人还不能从故事中脱身，相互谈说着故事里的大盗与姑娘。只有那位叫杨小虎的小孩儿，跟着老人出去了。
　　老人一路往家里走去，此时早集已散，街上行人不多。他一面走着，一面道，“我的故事讲完了，小毛孩子还跟着我做什么？”
　　杨小虎跑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声音硬气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大盗。”
　　老人不语。
　　“你家里的枇杷树就是那颗种子种的。”
　　“还有你喜欢穿白衣裳，也是因为那姑娘也喜欢穿白衣裳。”
　　老人等他说完，平淡开口，“有何证据？”
　　杨小虎道，“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个东西。”
　　老人不知他卖什么关子，权当他小孩子儿戏，便伸出手来，布满皱纹的掌心朝上摊着。杨小虎从衣襟里掏了片刻，才掏出个物件儿来，放了上去。
　　老人定睛一看，顿时神僵目滞，一晌不能言语。杨小虎兀自道，“这是我从青云山下捡的，不过只捡到这一颗。”观老人神色，心里惋惜地叹一声，壮士断腕般开口，“就给你罢，也算物归原主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他捏起那颗翡翠珠子，眼前又仿佛看见那日青云山顶，她笑如琼花般的脸，朝他道，“白修青，我错把你给的玉珠子当石头射出去啦！”
　　他朗声回道，“无妨，我这里还有许多，你尽管玩罢。”
　　那一日，落日浑圆，如似暖玉。
　　唇边微咸，一抹，竟是一滴泪流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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