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官（新版）

　　楔子

　　春末夏初时节，天气渐热，郊外一带杂花生树，草木葱茏。这天正是周末，言悠悠本该在家睡觉刷剧，不过为了还银行高昂的房贷，她放弃休息，接了一份本地导游的工作，带领几个在华工作的阿拉伯人参观游览。她专业学的是阿拉伯语。阿语是小语种，不像英语法语那么热门，毕业后工作自然也不那么好找。经过多年的勤学苦读，凭着过硬的专业素质，过五关斩六将，她终于应聘上了一家翻译机构，只是薪水并不高，还得时不时赚点外快才够用。

　　他们去的是郊区一座古镇，典型的江南水乡，青砖黑瓦，小桥流水，石板铺成狭窄街道，两旁到处是做着各种生意的仿古商铺，历史和现代在这里交汇碰撞，融为一体。古镇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热闹之余难免让人觉得嘈杂，几个阿拉伯人却是游兴不减，时不时问言悠悠一些问题，还让她上前交涉，轮流跟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合影留念。

　　参观完几个阿拉伯人坐着朋友的车走了，言悠悠得自己想办法回去。古镇公交站前人头攒动，排队的人延伸开来，一眼望不到头。言悠悠望而生畏，站在那里研究路线，发现有一路公交车，经过古镇，最后一站是一个叫丰都口的地方，离古镇只有两站路。她反其道而行，走到公交站对面，决定到终点站换乘。701路到丰都口的公交车很快来了，不出所料，大部分人在古镇下车后，车上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人。

　　离开古镇，周围顿时变得荒凉，道路也开始颠簸不平。最后两站路途似乎格外漫长，车上乘客陆陆续续下车，到丰都口的时候，只剩言悠悠一个人。

　　不同于古镇宽敞整洁现代化的公交站，这个站台破破烂烂的，道路旁简单竖立着一个站牌，别说电子显示屏了，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站牌锈迹斑斑，上面的字都褪了色，风一吹就左摇右晃，哐啷作响。

　　言悠悠边等车边跟朋友聊天。一个做珠宝首饰的朋友说新到了一批货，价格实惠，先到先挑，还发了许多图片给她看。她从小就喜欢这些，看的两眼发光，心动不已，最后查了下银行卡余额，只能无奈地说下回吧，眼看就要到月底，她又该还房贷了。

　　正聊着天，一个年轻女人撑着一把大黑伞远远走来。等她走近，言悠悠才发现她跟自己穿着一样的白底黑点翻领长裙，更巧的是两人连身材发型都相似，都是瘦长身材，披肩黑长直，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双胞胎。虽然不像女明星那样忌讳，普通人撞衫多少有些尴尬，她不由得有些讪讪的。

　　那女人亦打量着言悠悠，见她妆容得体，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副都市白领模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乡下地方，没有说话，慢慢收起手里的伞，靠站牌放着。那黑伞不像普通女孩子用的小巧玲珑的折叠伞，金属伞骨手指粗，又大又结实，立在地上，像是一柄拐杖，简直可以当武器使。

　　看到伞，言悠悠这才注意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进了云层，天一下子变得暗起来，风起云涌，路旁的香樟树枝动叶摇，远处隐隐传来雷声。她见头顶黑云压城，面露忧色，说：“不会下雨吧？车怎么还不来。”

　　话未说完，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吓得她赶紧往里走了两步，撞到了站牌，把那大黑伞撞的一晃，倒了下来，从站牌下一路滚到马路上。她忙道歉，绕过站牌，冒雨把伞捡起来。这时突然一阵狂风刮过，那伞一下被吹开，扯的她东倒西歪，眼睛都睁不开。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随即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像是什么东西坍塌了……

　　言悠悠耳边一直嗡嗡响，好一阵子听不见声音，大概是刚才雷声太大，暂时性耳鸣。她不知自己怎么到了马路对面，只见刚才待过的站台轰然坍塌，横在马路中间，好像出了什么事，围了一堆的人。众人七嘴八舌，“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把人拖出来，说不定还有救。”

　　“不能乱拖，又不知道伤到哪里，先把压着的东西移开。”

　　一阵手忙脚乱。

　　围观的人一连串的叹息：“可怜哦，年纪轻轻的。”

　　“真是祸从天降，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哎，祸福难料，只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先前那个跟言悠悠穿一样衣服的女子像是吓傻了，呆呆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言悠悠冲她挥手，大叫“哎”了两声，见她不理，心想算了，甭管别人了，我还是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吧。

　　也不知怎么到的家。她家位于这个城市东边靠近郊区的一个中档小区，管理还算严格，外面的人进来都要登记。七十平的两居室，简单北欧风装修，住她一个人绰绰有余。她像往常一样，熟门熟路进来，开灯，打开冰箱拿饮料喝。

　　“你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冰冰的问候。

　　言悠悠吓得一个激灵，背靠着冰箱慢慢转过身来。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西装革领，戴着一副窄边无框眼镜，头发一丝不乱，一副白领精英的模样，可是脸色苍白，眉心微蹙，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言悠悠立刻摆出防御的姿态，“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揉了揉眉心，轻声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言悠悠很生气，“我当然知道，你擅闯民宅，我警告你，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他摇了摇头，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示意言悠悠看。

　　言悠悠不解地低头，发现自己竟然双脚腾空，就那么一直飘在空中，吓得一声大叫，“妈啊，我什么时候自带磁悬浮了！”随即用头撞冰箱，喃喃自语：“我一定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又用力掐了掐胳膊，大松口气，“果然是在做梦，一点都不疼。”

　　那人静静看着她，突然语出惊人，“你没有做梦，而是人死了，自然就感觉不到疼了。”

　　言悠悠觉得他在开玩笑，“你胡说什么！”开始赶人，“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上来了啊。”

　　他不为所动，朝言悠悠走过来，“你知道吗？死人是不知道自己死了的，尤其是刚死的人，以为自己还活着。”他抓过言悠悠的手，拉着她往外走，他的手就像一块强力磁铁，牢牢吸附着言悠悠，无论她怎么挣脱都甩不开，两人就这么直接从防盗门上穿了过去。

　　事情太惊悚了，言悠悠脑子突然断片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这么怔怔站在门外的走廊上发呆。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隔壁一对中年夫妻遛狗回来。言悠悠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像空气一样视而不见，直接从她面前走过，只有那只黑色的泰迪冲她的方向一直汪汪叫个不停。女主人呵斥小狗不要乱叫，男主人皱眉说：“今天这狗怎么了，一直叫个不停。”硬拽着小狗进屋，关上门。

　　犹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言悠悠终于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她去捡伞，一道闪电劈在公交站牌上，站牌裂成两半，好巧不巧刚好砸在她身上。

　　原来她已经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原本还觉得正常的躯体立即变得轻盈透明，仿佛成了一片羽毛，一阵清风，一团空气，无处寄托却又无处不在。

　　她木然穿过大门，在这间倾家荡产至今负债百万住了两年的房子里来回穿梭，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过，心里却又空荡荡的，像被硬生生挖去一块什么似的，无着无落，无依无靠。随着生命的消亡，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这些所谓的感情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流失。

　　迷迷糊糊间，她突然想到一事，问：“我死了，那你又是谁？”

　　他还是那个姿势，端坐在沙发上，清了清嗓子，“我叫范无救，你也可以叫我黑无常。”

　　言悠悠打量他，半信半疑，“黑无常？这么年轻？”

　　“我是新一代黑无常。”新鲜上任才三天，所以，难免业务不熟练。

　　“每个人死了，你都要去接引吗？”世界上一分钟不知道多少人死亡，每个人都要这样，那他岂不是忙死了？“还是说你们有很多个黑无常？”

　　“不，只有一个。”黑无常不是人的名字，而是职位的名称，只有老人离开，新人才能上位，一个萝卜一个坑。

　　范无救微微移动了下身子，像是有什么事难以启齿似的，好半晌才说：“我之所以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虽然死了，却有一个重生的机会。”

　　“重生？是投胎吧？”

　　范无救瞟了她一眼，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合同，“你只要把这个签了，就可以立即重生，不必等判官审判，强制喝孟婆汤，排十八年的队才能投胎哦。”

　　“这么好啊。”范无救显得如此热心急切，言悠悠反倒不急了，“听起来投胎才是正常程序，而重生是违规操作。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你宁肯违规也要帮我？”

　　范无救知道再也隐瞒不了，支支吾吾说：“本来死的是应该是你旁边那个，谁让你们穿一样衣服，连背影都那么像……”结果他劈错了人。

　　言悠悠恍然大悟，“所以，我是误死？”来不及生气，大叫着跳起来，“我不要投胎也不要重生，你赶快把我送回去，我只想继续好好活着——”

　　范无救打断她，“来不及了，你已经死了。”

　　言悠悠愤怒地瞪着他，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朝他扔过去，可是手从玻璃中间直接穿了过去，她什么都拿不起来。

　　范无救褪去一开始的高冷范儿，像一个初入职场的菜鸟面对客户的怒火手足无措，心虚不已，“你不知道重生的几率多小，机会多难得，平均十亿个人里面才有一个，还要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我该感谢你天打雷劈了我是吗？”言悠悠怒视他，恨不得将他暴打一顿。

　　范无救轻声说：“我承认是我的失误，给你带来不可挽救的后果，所以我正在尽力弥补，重生真的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他一发现死错了人，鬼魂都快吓没了，立即去问退休的老黑无常怎么办。老黑无常是个职场老油子，建议他瞒下来，反正谁也不知道，大不了投胎的时候帮她找个好人家，估计以前没少干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最后他前思后想，亏愧疚之余还是决定做点什么，要知道他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规操作重生程序，回去后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

　　言悠悠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要么答应重生，要么白死一场。

　　形势比人强，她唯有认命，同时又有几分好奇。

　　“重生？重生回我小时候吗？”

　　“你已经死了，只能换个人继续活。”

　　“那哪是重生啊，不是借尸还魂嘛！”言悠悠闷闷不乐，“那我重生到什么人身上？能有钱有颜又有才吗？实在不行，公主名媛女首富什么的也可以啊。”

　　范无救嗤笑一声，“想得挺美。你知道重生条件多苛刻吗？死亡时间分秒不差，重生地点磁场强弱一模一样，还有两人灵魂匹配度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这样重生后灵魂才不容易产生排斥，以免时不时强行离体。能找到符合条件的人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什么是灵魂排斥？”

　　“就跟你现在差不多，不上不下吊着，无知无觉飘着，记忆一点点退化，感官一点点消亡……”

　　范无救手指不停在虚空中点着，像是在寻找什么。空中逐渐显现出一张由无数光点交织而成的巨大光屏，犹如蛛网般辐射开去，一直消失在视线尽头。

　　言悠悠见状忍不住说：“那至少条件得好点吧。”

　　“怎么也得有钱有颜吧。”

　　“我只要有钱这总行了吧？”

　　范无救没有理会她的无理要求，眼睛牢牢盯着空中蛛网般的光点，身体突然一震，神情变得严肃，“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要开启程序了。”

　　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言悠悠像是被什么抓住胡乱一团塞进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容器里，小到不能再小，小到无穷极限，小到最后连她灵魂似乎都变成虚无。

　　很快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重新变得安静，只剩晚风吹动纱帘，来回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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