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她指尖一僵，却没有收回手来，喉间一咽，缓缓道：“我知道，当陛下叫内监传旨让他带着左司赴宴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决定好他的下场了，可是……陛下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吗？历朝历代，的确，皇嗣的选择背后永远都是阴谋斗争，可是，有很多没必要的牺牲其实是可以避免的，你故意让太子以为自己会被废掉，你想让他去对付顾清让，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在顾清墨眼里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敌人，包括顾子衿。”

　　此时北戡帝已经稍稍缓和了些，他沉目冷冷盯着桌上的茶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朕没必要跟你解释，睿王既然是朕的儿子，那他就该认命。”

　　“认什么命？注定要被当成一枚被牺牲掉的棋子的命吗？”初微反问道。

　　北戡帝抬头看向她，不怒反笑，道：“这又如何，当初你选择嫁给睿王的时候，不也是知晓自己已经是一枚被牺牲掉的棋子吗？”

　　原来……他都知道。

　　也是，顾清让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左清清的存在，如此，他自然知道，不然他不会突然让左司进宫，这一点初微之前就已经想到了。

　　只是，此刻她已没时间去回忆过往的种种，去寻找每一回见面时北戡帝的反应，因为那些复盘对于现在的结果已经没有那些重要了，她也随他淡淡一笑，却并非是为了自己，声音微颤，道：“是，从前与他各站一边，即便是那样我却从来没有觉得他做的那些事是错的，因为那些事只是对我一个人不好而已，但是对于左清清，对于顾子衿，甚至对于滨州百姓，对于整个北戡的百姓，那些都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我做出的牺牲性质和他的一样，但要论真正的责任重担，他比我更辛苦，所以，在情上，我可以恨他，怪他，但在大义上，我却会心疼他，因为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去争那个皇位，却还是要去经历那些争斗和牺牲。”

　　“这便是你已经假死离开却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原因？”

　　初微哂笑道：“我一开始可不是为了帮他才回来的，他以前对我那么坏，谁要管他。”

　　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所以即便身上的那种威严冷峻依然在，但近距离接触后，他此时给人的感觉已没有了那种让人心颤的恐惧感，有的反而是一种“遗憾”，初微看得出来，他是强打精神在和自己说话，所以声音里才隐隐带着粗喘：“那你现在想如何帮他？”

　　初微摇了摇头，“我帮不了他什么。”

　　“你既然知道，那你还敢进宫？”

　　初微略一思忖，道：“可是如果我不出来顶下刺杀睿王一事，一开始，陛下是准备利用左司制造一起案件让太子以为是顾清让栽赃他的，对吗？只不过中途出了意外，有人在那个时候刺杀了顾清让连带着伤了左司。这些年，陛下其实一直都知道左家的两个幸存者被顾清让留在身边照顾着，陛下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还没有到时机，而且，将他们兄妹俩留下，也可以让顾清让和晋王暂时按兵不动，如此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谋划。”

　　北戡帝双眸微阖，将眼里的情绪关在了眼底，沉默一瞬后道：“难怪那日你故意跟太子说那些，朕原本以为你只是想逗逗他。”

　　初微认真道：“我的确是在逗他。”

　　北戡帝讪笑道：“连你也看出来了吧，清墨……到底是叫庄傲兰给毁了。”

　　庄傲兰便是庄皇后的闺名。

　　初微却道：“可是陛下不是一开始就该明白的吗，当年无论是德妃娘娘的孩子还是静妃娘娘的孩子，只要交到庄皇后身边去照顾，都只会是如今太子的模样，就因为是这样，所以静妃娘娘才会让自己早产，先于德妃娘娘生下孩子，这样才让宣王能留在德妃娘娘身边的。”

　　不知为何，北戡帝突然眸光阴鸷，沉默不语。

　　初微不明所以，但还是接着说道：“当初静妃娘娘为了德妃娘娘已经牺牲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了，难道陛下还要让顾清让……”

　　“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北戡帝冷笑着厉呵道，“即便是她还活着，即便她知道朕会让睿王牺牲去换取晋王的将来，她也是会同意的！”

　　对于北戡帝的突然暴怒，初微猜想大概是当年的那桩互换身份整出来的欺君让他到现在都还不能释怀吧。

　　可是……

　　他凭什么如此生气。

　　即便当初墨禾和静妃欺骗了他，但当初救他的也是这两人啊。

　　她因他的语气也生了些恼意，反正她既然已经趟进来了，怕不怕都是这么回事了，于是也不由扬了些语调道：“即便静妃娘娘让他牺牲，即便陛下下旨让他牺牲，那他就该死吗！这些年，他一直守在滨州边境，屡建军功，而顾子衿却安安稳稳在封地当个闲散王爷，顾子衿自己的妹妹自己不照顾，要他来帮忙照顾，为了给左清清解毒，他牺牲自己的婚姻去娶了个他不喜欢的人，而后东境战事一起，他又连夜赶回去战场御敌，现在，陛下为了晋王能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子，要把所有脏水泼到顾清让身上，让他来逼得太子造反，让他和太子二人争斗，让他来背这个弑君杀兄的骂名，凭什么！”

　　北戡帝闻言顿觉心口一阵绞痛，嘶哑的喉咙抽吸了几声后又剧烈咳嗽了起来，这次初微却没有再帮他顺气，而是身子一退，道：“我知道陛下选择将我押来燕山原本是以为我会将刺杀一事栽赃在太子身上，就像当初睿王府私藏兵器一事一样，但我既然选择要救他，就不会把太子拖下水，反正之后的审问，只要陛下还要让民女出来与太子对峙，民女就敢把顾子衿拖下水，毕竟南家一事他有份，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他，能有多干净，而陛下到时候可以看看晋王他的态度。”

　　“你……咳咳……”北戡帝原本想说什么，却因为越来越厉害的咳嗽声而无法说清。

　　外面的高庸闻声急急进了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药瓶来，颤着手倒出一粒褐色药丸给北戡帝服下，半晌，北戡帝才渐渐止了咳嗽。

　　初微没有理睬高庸的存在，继续说道：“我知道陛下一定是对晋王说了什么所以他才一直没有想办法来见我一面，但只要他起了疑心，只要他问了我，我便一定会把陛下的想法告诉他，虽说在一些事情上顾子衿的冷血程度和陛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对于与顾清让的兄弟情，我猜想他大致还是顾念的，毕竟对于他来说，对于一个以为自己十几年没有父亲关护的人来说，他的这个九弟才是他最亲的人。”

　　北戡帝喘着粗气，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犹如夜间划破寂静的风，许久之后才沉声说道：“告诉朕你的计划。”

　　初微淡定回道：“抱歉，陛下，民女不能告诉你。”

　　“你若要救他，没有朕的允诺，你觉得你能成得了吗？”

　　初微坦然道：“可是民女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是将陛下算在敌方阵营里的。”

　　闻言，进来后一直一副慌张神色看着北戡帝的高庸突然插嘴说道：“睿王妃，陛下他……”

　　但北戡帝却将他的话给呵斥住了：“高庸。”

　　高公公立刻颔首告歉道：“陛下……”

　　北戡帝撑着已经歪向一侧的身子，压着胸口乱意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重启春猎？”

　　初微薄唇一抿，回道：“大概……是因为陛下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毕竟……现在的太子是顾清墨。”

　　北戡帝哼笑一声，道：“既然连你都知道，你以为，那些皇子会不知道？”

　　她知道顾清让知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明白他，懂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为了顾子衿，顾清让一定会出手对付顾清墨，所以，方才她说的那些，她控诉北戡帝的那些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因为顾清让是自愿的。

　　只要太子之位一天还是顾清墨的，那在北戡帝驾崩后他便就能顺利继承皇位，其他的皇子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回春猎，即便将来会遭到世人质疑，即便将来他会在一些不可控的历史书册与百姓的口中留下污名，他也一定会以护驾和清君侧的名义带兵前往燕山，而这个让他会被世人唾骂的理由北戡帝已经帮他准备好了。

　　某年，春，北戡帝欲废太子改立睿王，太子于燕山挟持陛下，睿王起兵燕山，几日后，北戡帝驾崩，废太子死于燕山，后高庸于殿中牌匾后拿出陛下遗诏，将皇位传于晋王。

　　初微两手紧攥，深沉一口气道：“可是民女打赌先发兵的一定是太子。”

　　“为何？”

　　“因为陛下现在正单独和民女在这营帐里谈话。”

　　北戡帝闻言一怔，随即一副恍然的模样朗声大笑起来，“原来，这便是你的计划，看来你倒是很了解太子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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