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初微背过身去，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搁置在桌面上，轻点着指尖。

　　这是此刻安梅园里唯一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挠在人的心上一样。

　　没人能看到现下她脸上的表情，可另外两人却能想象到，此刻的她或许已是满脸忐忑，因为她所有的手段都已被他们看穿，又或许是在拧着眉分析着利弊，因为她该知道，若是她不说，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顾子衿已是怒极，可他不想用最极端的手段来逼迫初微，哪怕他此刻心中已生出了几分杀意，可是他还是将她是睿王妃这一点留在了唯一的理智中，毕竟，他知道，顾清让虽然也在等着她的回答，可他却是已经侧身将她与他隔了开来，生怕她会受到一点伤害。

　　终于，敲击声停止的时候，初微回过身来，面上有些恍然，亦有些淡笑，刚站定，她便抬起手拖着下颌一副沉思的模样，眸光半沉间，只有嘴角微微勾着，“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本来我在这夕阳里正捣鼓着梅花，优哉游哉地欣赏美景，谁知晋王殿下突然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一脸杀气地问我要人，我寻思着自己今日在这安梅园里收拾了一整天的屋子，也没见过其他的人呀，方才听晋王殿下提到了‘下落’二字，晋王殿下，能否允许小女子大胆猜想一番……是不是晋王妃走了？”

　　不等顾子衿回答，在看到他又陷了几分的眉心后，她豁然一笑，慢条斯理地鼓起掌来，“看来小女子猜得不错，那还真是要恭喜晋王殿下了，从前，你避她如蛇蝎，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生怕她会走进自己的方圆几尺，如今身边终是清静了，想必今夜晋王殿下终是能安生地睡个好觉了吧，好了，晋王殿下请自便吧，看在晋王殿下风风火火地来跟我分享这个好消息的份上，这门我也不要你赔了，你擅自闯进安梅园的事我也不跟你算了，我该进去熏熏我的屋子了，晋王殿下，好走不送。”

　　说着，她便将桌上的方巾拢了拢，将其抱进了怀里。

　　听了她的话，顾子衿脸上的阴鸷里倏然浮上了一丝怔恼之色，她话语间的调侃，他怎会听不出来，可是，心中为何突然被收去了几分怒意，好像从得知怀瑾逃走之后，一直被他忽略的某一种情绪突然就涌了出来。

　　避她如蛇蝎？

　　这一点他并不否认。

　　可为何在知道她离开后，他会像发了疯一般立刻下令将城门封锁，此时几处城门已经围堵上了几十名官兵，正一个一个查着出城的人，哪怕是一个脏篓子，他也命他们不能放过，虽然他知道，她昨日便已离开晋王府，如今还在帝都的希望不大。

　　他亦是知道，现在帝都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可他却是顾不了了。

　　她敢逃！

　　她竟然敢逃！

　　刑场的事，他还没跟她算账，她竟然就敢偷偷逃走了！

　　是的，他是预备将她永远关在晋王府里，当年的事，宋家欠他的，既然宋与书那般轻巧地死了，那就她来还！

　　顾子衿抬手朝已经走了几步的初微抓了过去，顾清让立刻环身将初微揽进了怀里，堪堪躲过了顾子衿的招式，一时间，花瓣随着半分旋转撒了出来，被两人衣摆带出的风托在半空了一瞬，旋即往地上落了去。

　　“四哥！”顾清让搂着初微急急喊道。

　　顾子衿看了顾清让一眼，抓握的手一顿，而后负在了背后，他深沉一口气，目光寒冷若霜地看着初微，好像在跟她说，他只再给她一次机会，若她再不说，就连顾清让的面子他也不给了。

　　初微将这些信息读进心里，却也没有太在意，只低着头看着手中已是空空如也的方巾，而后又朝脚边散开的梅花叹了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淡漠。

　　她趁着顾清让警惕地看着顾子衿所以对她有些松懈之际，侧身一把将他推了开来，她也没去看而后在脸上刻上复杂神色的顾清让，只匆匆朝顾子衿身前跨了过去，直言道：“晋王殿下这是做什么！你的妻子走了，你想庆祝，你该去哪儿，该找谁去大摆宴席，那是你的事，于我有什么关系，那些花可是我攒了好久的，被你这么一弄全都洒了，我这边该恭喜的也都恭喜了，晋王殿下，现在请你立刻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初微刚说完，顾子衿猛地又抬起了手，顾清让以为他又要对初微做什么，急急跃了过来，可顾子衿掌下暗力翻涌，却不是冲着初微去的，只见他再一翻手，他脚边的花便被卷了起来，旋即落在了身旁的桌上。

　　顾子衿微微一侧，看了桌上摞成小堆的梅花一眼，而后又看向初微，沉声道：“弟妹还要跟本王装傻吗？”

　　“晋王殿下为何会这么想？”初微嗤声一笑，声音却是冷静至极，没有一丝打趣的意思。

　　“昨日你借生辰之名让本王来睿王府，便是要趁着本王不在晋王府时助宋怀瑾逃走，现在本王也将话放下，只要弟妹将她的去向告诉本王，之前的事本王便不与弟妹计较。”

　　“晋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昨日是我的生辰，我好意请晋王殿下来安梅园赏花游戏，难道还有错了？更何况，怀瑾走了,与我何干，这不都是晋王殿下自己一手造成的吗？”

　　“这么说弟妹是全然不知情的？”

　　“自是。”

　　顾子衿冷冷一笑，他将另一只一直收在衣袂中的手抬了起来，而后将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往桌上狠狠一拍，几片花瓣便从顶尖落了下来，正好跌在两张纸上。

　　面上的那张纸初微只匆匆扫过一眼便知道是什么，下面那一张像是被人使劲揉捏过后又展开来的，所以露出的边角上布满了褶皱。

　　顾子衿指着面上的那张纸说道：“若是本王没猜错，这便是当日你向父皇讨要的和离书吧，如若不然，上面怎会有父皇的印鉴，这既是弟妹所有之物，如今却摆在本王的书房里，话已至此，弟妹还要说此事与你无关，宋怀瑾逃走的事，你一点也不知情？”

　　初微当然认得桌上的东西，想那“和离书”三个字还是出自她的手，回想起那段时间天天练习这三个字，支撑她的信念便是她定要与顾清让分开，如今想来，当时也只不过是自己心里堵着一口气，虽恨他对自己做的，但更多的却是恨睿王妃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所有。

　　现在，她觉得自己要不要这和离书已经不重要，她和顾清让之间已再无可能，就算她还是睿王妃又如何，心已死了，那身份还有什么重要的。

　　所以，她才将和离书给了怀瑾。

　　她知道，此时眼前的两个人，唯顾清让，她不敢再去看上一眼，不是不知道此刻他正盯着自己，眼神里是什么情绪，能猜的，能想的，能奢望的，她都能感觉到，之所以不敢去看，是不想再从他的目光里读出多一分的含义。

　　毕竟，和离一事，她早已跟他提过，只是后来……

　　若当初在军营见到他的时候，她有将这和离书给他，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知道，亦不愿去想，有些事既已发生，回不去便是回不去了。

　　她垂眼望去，将视线死死定在桌上，只想着将那个牢牢拴着自己的视线隔在一旁。

　　静静躺在桌上的和离书，已不再是当时她交给北戡帝时的模样，上面除了她写下的三个字和北戡帝的印鉴外，还多出了一句话：成婚几载，谈四有余，奈何夫妻不和，想是今生之怨，既一如两心，便只求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而后便是落上的宋怀瑾与顾子衿。

　　简单的几个字，竟像是在诉说一个半生一般。

　　那“不和”里有多少的无可奈何，顾子衿的“怨”和怀瑾的“只求”，也许这三个字便能将他们“谈四有余”的婚姻概括完了。

　　一时间，带着刺痛的酸涩涌上心头，初微拼命压抑着眸中雾气，略带好奇地伸手将和离书拿起来握在手里，压在下面的那张纸便这样露了出来，那纸曾被人狠狠揉捏过，上面的每个字都刻着痕迹，像是被刀割过一般，虽是这样，那些字却也是依稀可辩的，那娟秀的字迹，与和离书上多出的那些字一个样子：

　　宋家的事，我虽知其中诬陷，却无法将真相揭露，只愿父亲的死能将燕山的事相抵，哪怕这样也无法熄灭你心中仇恨，我亦是无能为力了，王爷，你我从此两讫，此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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