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是个暴躁老铁

　　江月拨了拨河里的水，心中泛起点点欣喜。

　　试水的手指已经不会被灼伤了，那水摸起来已经和寻常之水无异了，清清凉凉的。

　　好久没有过表情的脸上终于难得的泛起一丝微笑，江月把湿过水的手放到腰间蹭了蹭，拎着裙角站了起来，眼前的这条大河也纳入眼底。

　　这条大河虽是河，其所在之处、表面之景却有着像深潭高湖一般幽然静谧的气氛，而它看起来却有着一股海也未必能相比的壮阔气势。

　　由岸往里去，由浅及深，由清澈变成脉脉的一片碧绿。

　　这绿自上而下不知几千米，自近及远又不知几万米。

　　绿的动人，却又骇人。

　　大河两边皆为接天的高山，悬崖横生，陡峰不绝，高山近水一面犹如通天大刀直削为壁。

　　岸边的山上仍有星点翠绿，而越随着大河朝里去，两岸山上的树木越稀疏，孤绝生寒。

　　这条大河似能带走人间生气一般。

　　“通天河，真的……能通天么？”

　　人间有许多关于这条河的传说，其中一个最广为流传的就是游过这条大河，就能抵达诸仙所在的天界，而渡河之人，也会位列仙班。

　　这条河本来叫孤碧河，很早很早，早在上古，有游仙为它作诗道：“天叶泼碧色，孤流四海间。”因之得名。

　　而近千年来，渡河升仙的传说越来越多，而这大河本就诡异神秘，因此人们更称它为“通天河”。

　　这河不仅颜色绿的邪门，就连它的温度也怪的可怕。

　　有人说它摸起来灼烫如烈火，有人说它摸起来寒冽如冰，也有人说这就是普通的水，摸起来与其它并无什么区别。

　　传言有痴迷成仙的人强行下水，却活活被这通天河水燃煮成了灰烬。

　　此类恐怖的传闻也流传颇广。

　　所有传说或传闻是真是假无人考证，因为仙人是不可下凡的，真的渡河成功的人，是回不到人间告诉他人真假的。

　　当然，也有人说，渡江的人当然回不来，这大河无边无际，渡江的不知游在何处被绿水吞噬，早就命丧黄泉，到了地下的人，也更不可能回来了。

　　然而不管怎样，能下水渡河，并渡了一定距离，被那远处重云所掩掉身影的人，是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也许是升仙通往那未知的天界了，又也许，成了地府的一抹孤魂。

　　所以，寻常的人是不会来尝试的。

　　除了像江月这样，尘缘已了，没有牵挂的。

　　尘缘已了。

　　想起这四个字，江月垂下了眼，拎着衣裙的手攥得更紧。

　　她混混沌沌的熬过了痛苦的两年岁月，像行尸走肉一般在世间苟延残喘。

　　一边告诉自己世上比自己凄惨的大有人在，自己应该坚强度日，不应自甘堕落；另一边却夜夜孤眠时，仍然克制不住自己让热泪静默的浸湿枕上。

　　那日她走在大街上，去赶市买菜，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老道士穿着破烂发黑的道袍，满是污垢的脸上额头处有一块刺青，江月记得，凡是在牢里呆过的凡人额头上也会刺个差不多的东西，虽然她没亲眼见过，但因此，江月下意识就想远离这个道士。

　　老道士却有意无意的跟着她，一边跟还一边唱。

　　“天叶泼碧色，孤流四海间。人迹无处寻，通天问神仙。”

　　她初听时不甚在意，听着听着却不由的注意起来，想要回头找老道士时，他却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

　　四方来来往往的行人，热闹的充满生气的集市。

　　江月却仍在回味那飘渺的歌声。

　　天叶泼碧色，孤流四海间。人迹无处寻，通天问神仙。

　　通天问神仙。

　　成仙之后，会拥有法力，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得偿所愿。

　　心如死灰，却点点复燃。

　　不忍去想这是否是无用功，这世上已经没有太多可以见到的希望。

　　就是那一天，江月开始寻找通天河。

　　通天河在人烟稀少的西南之地，氓州。

　　江月自幼生长于江南，孤身寻找氓州，其中艰难不须细说。

　　更不要说在落后的氓州寻找通天大河。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西南贫瘠之地，只让江月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瘦弱，带着病态。

　　却从未放弃。

　　一路问路而至，有人家时就借宿，无人家时便餐风露宿。也亏得西南之地人心淳朴，她一孤女才艰辛的挺到了亲眼见到通天河的一天。

　　第一次见到通天河，着实吓得不轻。

　　不是她曾见过的潺潺小溪，也不是股股清泉，也与那汪洋碧海不同。

　　她忍着害怕，走到岸边，总觉得下一秒这河中水怪就要兴风作浪把她吃进水里，她蹲下去用指尖碰了碰河水，却忽然激起一阵热浪，吓得她赶忙跑开。

　　而那白皙的指尖顿时红了一片。

　　她又试了下，这次不光是红，指尖烫起了泡。

　　想起来那个传闻，说求仙者被水燃为灰烬，不禁头皮一阵发麻。

　　指尖又是疼痛难忍，只好就此作罢。

　　江月歇脚在离通天河最近的一处村落，好心的寡居农妇余婉收留了江月。

　　江月不甘心就此离去，她相信老道士的话不是偶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一定是上天给的指引。

　　一定有别的方法。

　　那之后她心怀不忿，每天都走几里的路去通天河边试水，每次却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样半个月后，她抱着余婉痛哭了一场，说了许多话。

　　余婉满是心疼的摸着她的头发道：“一定还有办法的，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试过那河中之水，却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只是温温的而已，你歇几天或许就好了呢。”

　　江月只能相信。

　　她与余婉又过了几个月的农妇日子，每日种菜耕地、织布喂鸡，岁月就这样一点点消磨过去。

　　江月再去试的时候，惊喜的发现水温降了一些。

　　虽然还不能用“温水”去形容，却没有烈火般的灼感了。

　　她欣喜若狂。

　　自那之后她隔三差五的去试水，水温却不恒定，但总体来说是在下降。

　　她与余婉说，若是有日她不回来了，那大概就是乘水而去了。

　　余婉虽然对成仙之事将信将疑，但见江月执念如此之深，也只是眼中盛满担忧，却不好阻拦。

　　人各有路。

　　今天，大概就是她乘水而去的一天。

　　她的心没有她之前预料的那般喜悦，反而多了几分平静。

　　大概是太过漫长的等待把希望的棱角磨的圆滑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只是淡淡的微笑。

　　这世上，尘缘已了。

　　江月褪去鞋袜，轻轻把脚尖探入水中，荡起一圈小涟漪，清澈的水游戏于脚尖，温凉的感觉从脚尖传到了全身。

　　不再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大步往水中走去。

　　奇怪的是，走了很久，这水都不曾上升，与她之前在岸上看的一汪碧绿截然不同，并不深。

　　又过了一会，江月发现水才刚到膝盖。

　　压下疑问，她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过了不知多久。

　　只见碧水一点点的上升，从她的膝盖，到腰际，此时水的阻力比之前的大了，也因为身体疲乏了，江月前进的步伐逐渐变小。

　　碧水升的极慢，回头望去，江月已经离岸很远了，河岸已经有些模糊，而前方，仍旧是一汪碧绿。

　　两岸孤壁，树影寥寥。

　　江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顺便用河水洗了把脸。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

　　水从腰际压迫至了胸前，此时在水里浸泡许久的江月已经有些不舒服，泛起了一丝冷意。

　　她惊奇的发现，两边山的距离正在缩小。

　　在岸上，两山遥遥相望，而今两山虽然不近，却没有那么远了。

　　山上已经没有半点绿意，完全像个巨大的石头。

　　而这样的石头有多大，完全不能以肉眼衡量。

　　怪哉！

　　这景象如不是江月走到此处，此生此世都不可一览。

　　回望，已经无岸，云烟飘渺。

　　前后皆是绿意袭人。

　　虽说远处都为重重云烟，但是近处景象却清晰无比。云之飘渺何其类仙也。

　　江月已经很累了，不想再走动。

　　她忍着累意，抬脚朝山边走去。扶着那被河水常年浸泡而光滑无比的石壁，她缓缓坐在水中。

　　通天河的水异常静谧，因此不会有浪把水中的她冲的左右摇晃。

　　她只任水慢慢淹没自己。

　　冷。

　　水之冷。

　　泡了许久，走了许久，又冷又累。

　　能成仙吗？

　　不知道。

　　江月憋得不行了，又从水里站了起来，手撑着石壁。

　　衣裙和头发已经全湿了。

　　水里的身体还是温温的，但是水上的部分一经山风吹拂，便顿感寒冷。

　　尤其此地地形，更助山风之势。

　　江月以为自己吃了许多苦，大概已经能麻木了，却仍是无力的倚靠在石壁边上。

　　望着眼前的千顷碧绿，还要自己倚靠的万丈孤山。

　　这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她自己。

　　她本来什么都有，她有她的夫君。

　　她现在却连想都不敢想。

　　一想，心里的所有坚强都会崩溃。

　　终究又是忍不住，落了泪，江月用手捂住双眼，低着头啜泣起来。

　　连着心的疼。

　　泪落在水中，染温了一片冷河。

　　江月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热。

　　准确的说，是腿上的温度愈发的热。

　　像是明白了什么，江月猛擦了几下眼泪，开始往深处跑。

　　可是越跑，这河水越热，水也越升越高，淹过了江月的脖颈，江月不会水，她停在中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河却是无穷无尽的往里面延伸。

　　这温度也是慢慢的慢慢的往上升。

　　绝望。

　　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江月再也不挣扎，她就扶着石壁，冷漠的看着眼前的水。

　　水开始热到她不能忍受，开始变的滚烫。

　　“啊！！！”她还是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水在滚烫她的□□，也在煮沸她的灵魂。

　　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被灼烫，在燃烧，在烂掉。

　　明明进来时是正常的，为何又变得如此滚烫。如果会是这样的结局死掉，为何不一开始就不给她欣喜的机会。

　　上天辱我。

　　江月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还是不甘心啊。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不，不，不。

　　通天河，通天河，一定能通天。

　　她不会退缩，哪怕烧死在这里。

　　脚尖又很小很小的超前迈了一步。

　　忽然，一阵滚烫的水从远处袭来，把她整个人淹没。

　　把她的尖叫，希望，恐惧，都淹没在源源不断，碧绿如妖的通天之水中。

　　在她意识快消亡的前一刻，满池烫水幻化成冰。

　　铺天盖地的冰锥如刀，似刮掉她仅存的皮肉，刻入瘦弱的骨头。

　　如果，如果真的有神仙，她想问问，问这一句话。

　　通天问神仙，人迹何处寻？

　　来不及想太多。下一刻，她彻底被折磨的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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