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非主

　　既然找到了哮天犬，杨戬也不再逗留，即刻就与弥卡尔回了昆仑。
　　忘忧草的药效未褪，哮天犬虽然知道变回人形，使用法力，但依然是懵懵懂懂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是片刻不能离开杨戬左右。有时候打了会儿盹，蓦然惊醒过来，就要揉揉眼睛，看到主人还在，才能放下心来。倘若是一时不见了主人，他就会坐立不安，过一会儿还不见，他就得掘地三尺到处找主人。
　　杨戬吃东西，他就趴在桌子底下啃骨头。杨戬行功，他就坐在一旁护法。杨戬读书，他就蹲在脚边，把脑袋伸过去，陶醉般享受着他的抚摩。杨戬出门，他就走在主人前面，上下左右清理障碍。又怕碎石硌了脚，又怕乱枝刮了衣裳，又要留心蜜蜂刺，又要提防金鱼池，几次看那道旁的蛛丝不顺眼要挑去，都是杨戬制止了他。就连杨戬泡药浴，他都要跟进去，杨戬又好气又好笑，又有几分心酸，到底是由着他了。
　　弥卡尔都笑话：“你主人又不是瓷器，用得着这么操老妈子的心！”
　　记忆湮灭无存，可感情是不会变的。那些年噩梦一般的经历，毕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迹，狗儿现在是怕极了离开主人。可惜你这主人不知好歹，你把他放在心尖上，在他心里你却不知道排在多少人之后。如今把那些都放下了，总算可以好好陪着狗儿，过一段平平淡淡的日子了。
　　昆仑仙境一山有四季，桃花可摘，荷花可赏，菊 花可饮，梅花可簪。不过，现在若问昆仑山的天使们最爱什么花，他们都会说槐花和桂花。只因那位养病的“二爷”身体有了起色，摘槐花和桂花做点心，香得叫人能把舌头都吞下去。哮天犬捧出一碟点心来，自己还没吃上一口呢，就能让人抢着全吃光。垮着脸回到主人身边，杨戬先屈起手指敲他的脑袋，说他呆，然后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包好的点心，塞进他手里。
　　杨戬也留意到了装点心用的碟子，那是个瓷器，却不同于以往见到的。上面描了精巧繁复的花纹，远远看去好像一条大船，有帆有桨，甚至能看见掌舵人的动作。仔细看才知道，那都是字组成的。
　　清真教的书法，与别处不同。不仅有数不胜数的字体，他们还喜欢把一句话拼起来，写在一起形成一幅画，颇见巧思。他们到东方定制瓷器，不像当地人那样，讲究“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而是偏爱瓷器上有花纹，越是精巧繁复他们就越喜爱，把书法描上去就是极佳的选择。
　　他们的笔不用狼毫、羊毫，而是用芦苇或竹子制成的蘸水笔，笔尖是硬的。杨戬初用时觉得很难受，这种笔怎么能写出漂亮的笔锋来呢？吉布列看到杨戬在习他们的书法，十分高兴，特地为他找来了各名家的书帖。杨戬写得多了才体会到，法度气象各家自有不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寒来暑往，几度春秋，杨戬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法力也在逐渐恢复，可是离全胜时期还差得远。弥卡尔急不可待，干脆不用法力，专与杨戬比试武艺。从拳脚到各色兵器，两人打得有来有往，互有胜负，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皆大欢喜。
　　然而，杨戬心里是知道的，眼前的这一切，恐怕并不会太长久。
　　地藏王菩萨曾说，他的伤只有静养千年才有望恢复。经过灭神阵一战，伤势只能更重。而这清真教为他调治了十年，竟然就好了个七七八八。更不要说能神鬼不知地进入封神台，从玉帝眼皮子底下把人偷换出来。
　　清真教的实力，到底有多强？有这么强的实力，还要留他干什么呢？
　　很多事情他不提，但并不是不知道。吉布列一直想要抓住他的心，他越靠近清真教，她就越高兴，恐怕提出皈依才是最合她心意的。但是现在，他了解的信息还太少，不宜轻举妄动。那么就耗着吧，耐心，他是从来不缺的。

　　十八层地狱之下的血湖中，厉魄凶性大发，无数死魂灵冲入塔内，惨雾伴着怨气痴缠不休，瘴疠之气激奋鼓荡。诵咒声在高台上响起，地藏王菩萨以大悲之心，超拨罪业。守护在座下的赤龙已经十分虚弱疲惫，哪吒藉着法力高强，尚能支撑。每日总有一个时辰如此，最为难熬，必要地藏王菩萨超苦化戾，这些厉魄才能平静下来。
　　渐渐地，哪吒发觉出异样了。往日里，冗长的经文诵过一遍，厉魄总会退去一些。可是今日里，厉魄非但没有退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哪吒立刻警觉起来，持枪护在地藏王菩萨身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与来犯之敌搏斗。
　　果不其然，实质般的惨雾之外，有人在张狂地大笑着：
　　“这么要紧的地方，应该安排一头狮子守着，至不济也要安排一条狗守着，没想到却安排了一只兔子！”
　　高台上突然一片漆黑，哪吒抬头看去，塔顶上的摩尼珠已不知所踪。
　　没有了摩尼珠的护持，地藏王菩萨身子一颤，嘴边溢出一丝鲜血。与此同时，厉魄更加凶狠，怨气有如实质，在塔内横冲直撞。塔心柱传来破碎的声音，粉尘剥落，甚至开始出现裂纹。龙四公主伏在地上，七窍流 血，几乎不支。
　　“妖人！还我摩尼珠！”哪吒强打精神，双足一点地腾空而起，挺枪冲出怨气，直取夺珠人。
　　“娃娃，你差矣！”夺珠人手里只有一柄拂尘，却好整以暇，闲庭信步般招架着哪吒的攻势，并不着急还手，“此宝名唤摩尼珠，不才的俗名也叫摩尼，岂不是极为有缘？”
　　血浪漫上塔基，高大的塔心柱已经摇摇欲坠。地藏王菩萨冷汗涔 涔，仍强撑着加紧诵咒，却无济于事。
　　哪吒心急如焚，一心要夺回摩尼珠，火尖枪上三昧真火突突乱窜，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狠，殊不知他这样在明尊眼里已是破绽百出。明尊故意戏耍哪吒，拂尘每每抓住漏洞出击，只在哪吒身上留一道伤口，既不要他的命，也不打退他，更也不急着擒拿，甚至依然笑着：“也是啊。一头狮子守着，狮子反过来咬人怎么办？一条狗呢，也不放心。这么要紧的地方，也只能安排一只兔子啊！”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大喊，有如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何人大胆，搅闹地府？钟馗来也！”
　　一名红衣大汉持剑闯入，与哪吒双战明尊。此人相貌极其丑陋，扫帚眉，铜铃眼，朝天鼻，鸡胸驼背，臀 部高耸。体貌奇特，身法也异于常人，功力却是不赖的。有他战住明尊，哪吒终于有机会撤出战圈祭法宝。瞅准了机会，乾坤圈直奔明尊的顶门飞去。明尊用拂尘荡开钟馗的宝剑，撤后半步，堪堪躲过乾坤圈。乾坤圈一击不中，打个旋儿又飞回来，对准了明尊的脑后。明尊见哪吒出手如此凶狠，心生怒气，拂尘交左手，一伸右手，稳稳当当抓住了乾坤圈。
　　“以众欺寡，还偷袭，这就是你们的本事？”明尊骂了一句，虚晃一招，荡开钟馗，拂袖而去。
　　“站住！还我摩尼珠！”
　　哪吒追上去，祭起混天绫，就要拿下明尊。明尊冷笑一声，拂尘一荡，打落了混天绫。
　　“还你？好啊，还你！”
　　明尊一挥拂尘，缕缕白丝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冲哪吒扑过来，转眼之间就把哪吒捆了个结实。擒拿了哪吒，明尊大笑着扬长而去。
　　地藏王菩萨诵咒不辍，口鼻中都流 出血来，血湖中的厉魄才总算平息。可怜的龙四公主早已昏死了过去，钟馗为她渡入了些法力，她才苏醒过来。钟馗见明尊法力高强，神通广大，情知不能硬拼，只得禀报阎王，再做处置。

　　明尊回到了光明寺内，还来不及处置哪吒，就有明使来报，方银花在外面等候。明尊命明使把哪吒带下去看好，唤了方银花进来。
　　“查得怎么样了？”
　　“很难。”方银花站在下面回话，“几乎所有的罪仙都被司法天神平反了，找不到什么机会。”
　　明尊并不意外，继续问道：“平反复出的那些神仙，实力如何？”
　　“不会有多强吧。真的够强，天庭处置他们也有顾虑。”
　　“大体上应该如此，但还是要越详细越好。”明尊思索了片刻，“当今的宋天子，沉迷书画，不理朝政，又以花石纲盘剥民众，百姓们可有怨言？”
　　“百姓们早已不堪其苦，走投无路了。凡间如今流民四起，怨声载道，就差点一把火了。”
　　“那么，就把这把火点起来。”明尊笑了笑，“把我们的人撒下去，试一试这些平反复出的神仙，到底有几分实力，对三界有多上心。”
　　青溪人方腊率众起义，四方云集响应。义军中掺杂了不少明教教众，甚至连方腊的女儿方银花，都是一名明使。明使们借着义军攻城拔地的掩护，每到一地，就勾连妖魔，缠扰当地的地仙，令仙官仙吏们疲于奔命。
　　“你们可知道，这世间为何如此污浊阴暗，充满了不公、不义、不幸？”点将台上，对对旌旗迎风飘扬，顶盔贯甲的方银花这样鼓励教众们，“那是因为人本来就是暗魔的造物。在上古时期，明父败给了暗魔，光明的本质却从未消散，因此暗魔创造了人类，以囚禁光明。兄弟们，姐妹们，明父从来没有放弃过斗争，也没有放弃过我们。我们心中对公平、正义、幸福的向往，就是我们体内的光明本质要冲破暗魔的禁 锢。听从光明本质的呼唤，并为它战斗到底，就是听从明父的召唤。终有一天，光明将焚毁暗魔强加的枷锁，迎接明父的归来。到那时，光明降临，这污浊阴暗的世界将彻底毁灭，明父将带领他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公正、幸福、光辉灿烂的新世界。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兄弟们，姐妹们，听从内心的呼唤，为明父而战！为新世界而战！”
　　通过伏羲水镜看到这一切的沉香，被方银花这番话说得心惊肉跳。
　　暗魔，就是伏羲和女娲；明父，就是盘古；光明本质，就是毁天灭地的盘古神力；人类，就是玉帝和王母。明教之所以被凡间的朝 廷视为□□，屡屡打压，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异端邪说，而是因为——他们说的就是真相！
　　地藏王菩萨的摩尼珠被明尊夺走，哪吒也被擒拿。如来赐青莲宝色旗于地藏王菩萨，护他继续镇守地府，度 化厉魄。玉帝命司法天神追缴失物，营救哪吒。水镜中，沉香从地狱血湖开始，一路盯着明尊，看到了明教的不少秘密。明尊此举，是得了他的师父火天神密特拉的授意，密特拉与清真教多有往来，可是——水镜竟然看不到清真教的那位真主！
　　不唯是真主，真主附近十里之内，在伏羲水镜中都是一片混沌。而密特拉跟随真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以至于他的来龙去脉因此而完全断掉，根本无从查起。
　　有这么大的神通，竟能躲过伏羲水镜的窥探，沉香只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件死物，同样属于伏羲的死物。
　　又是死物的试探吗？
　　黑水狱本来就是一只钓钩，地藏王菩萨对舅舅施以援手，看来还是让死物对佛宗起疑了。哪吒和龙四公主突然自请镇守地狱，是不是又引起了死物的疑惑？沉香早已不像当初那样冲动鲁莽了，推说暂时没找到明尊的巢穴，先不出手。他准备先看看明尊到底如何处置哪吒，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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