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出天山

　　望舒水楼共有三层，下面两层灯火幽暗，唯有第三层阁楼长窗明亮。

　　阁楼里，果然陈设着五张席位，五个人都已被引着，分坐在五张椅子上。

　　每张席位旁，都有一名侍婢服侍；每张座位前的高案桌几上，都堆满了美酒佳肴。

　　细细看来，摆设之器物都精美非常，连盛酒的杯子也都是玉盏。这些都昭示着此席主人一派富贵气象。

　　五个席位之前，又有一架又高又大、光芒粲然的金纱屏风，摆在“上位”。屏风上绣着一幅“怒海行舟”图，狂风卷着海天翻涌，一艘海船张着巨帆，在滚滚浪涛中鼓风而行，不唯绣工精美，端的更是气势恢弘！

　　屏风内又垂着帘布，教人看不透其后的影象。旁边站着一个白衫子的年少童仆，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正向帘后低低言语着什么。过得片刻，这才转头向五人，稚声道：“嘉宾远至，敝主人事体繁忙，不及远迎，只得请列位原宥”。小男孩学大人说话，虽是世俗之语，倒是说得冷冷冰冰，没多少人情味。五个人一时也没人接口。

　　萧云已经举起桌上的酒壶，自顾自向杯中斟酒。

　　只见先前大堂传话的侍婢走上前去，点了点头，向这小童仆道：“七弟，贵人要列位嘉宾先饮美酒，再叙要事，是不是？”

　　“七弟”瞪了这五人一眼，才道：“不错，阿四，待会儿我们都要走，只留你一个在这”。直到这时，五人才知道这侍婢的小名唤作“阿四”。听起来，她倒是此席主人最心腹的使婢，只是一路上来，连同这七弟在内，别的婢女、仆役对这五名“外人”的脾气，好像都比她大得多。

　　阿四叹道：“罢了，那你这就去顽吧”。七弟走后，阿四瞧了瞧正在举杯自饮的萧云，向五人身后的侍婢道：“你们别拿着家里的架子啦。五位嘉宾是贵人请的，可和那些手下的江湖莽人不同，还不布菜伺候”。

　　这五位侍婢脸上本都是一副傲气的表情，好像从没侍奉过外人一样。听了阿四此言，这才动手斟酒布菜。只有萧云不要人服侍，挥挥手，那侍婢也不坚持，照旧冷冷淡淡立在他身后。

　　到了这里，这五个英雄人物，为什么忽然好像变成了哑巴？他们至今也没说一句话，何以慎重若此？

　　大家意思意思，用过酒菜，阿四终于道：“别人都下去，不许放一个苍蝇上来”。

　　顷刻间，酒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侍婢们也走得干干净净。直到这时，英长风终于自恃身份，起身拱手道：“老夫等——”

　　阿四笑道：“这里明明有个英雄少侠，怎么是‘老夫等’？”她向屏风内道：“贵人，那五名前辈中有一名周帮主已死，顶替的是天手山庄的少公子萧少侠”。

　　屏风内有人低低说了两句什么，饶是五个人耳力惊人，分毫也没听得清楚。又是阿四微微一笑，传话道：“贵人说，阁下五位的本事都是武林一等一的。他虽然家中富贵无极，但钱财都是经了多少大风大浪得来的。将来给五位拿走，倒也不辱没他的钱了”。

　　胡道白一杯酒饮干，道：“贵主人说话如此风趣！但咱们远道而来，难道贵主人竟不出来与咱们见上一面，连一言也如此珍惜，还要借姑娘你的口么？”

　　阿四笑道：“待客不周，胡前辈是见怪了么？”她蓦地叹了口气道：“贵人有言，几年前，他向人家立了誓，从此轻易也不再见江湖上的男人，不跟同道侠士再多说一句话。今天约了各位来此已是破例，他是绝不会出这帘子了。去年这位英长风前辈曾到他家中求见，到底也没有见着。别人不知道，胡前辈你难道就没听说？”

　　她眼珠一转，又笑语嫣然：“各位纵不见他，见了银子难道不成么？”说着向屏风后，帘子之前取了五个匣子出来，分别摆在五人桌上，笑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更有十倍之数奉上”。

　　胡道白打开匣子瞧了一眼，冷哼一声，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让他闭嘴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英长风叹了口气，道：“老夫本也以为今天能再一瞻贵人的尊容，既然他不见咱们，那也只好算了”。

　　另一前辈亦“呵呵”笑了两声，向萧云道：“萧公子，你远道而来，可知道这贵人是什么人么？瞧这气派，你心中奇不奇怪？”

　　萧云向屏风上图画瞧了一眼，淡淡道：“统率海天，尊贵无极。在下若连这点知识也没有，也不必千里迢迢地跟来了”。

　　阿四笑道：“好极，好极。那我就可跟五位好好说说这‘神母之心’——”

　　不料萧云又打断道：“不过，我却与四位前辈不同。远来之意，总要见见这位贵人的金面，再替他出生入死不迟”。他这样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阿四微笑道：“萧公子，这屏风内不但是尊贵的贵人，若论江湖次序，也是你的老前辈。你非要见他，也没什么好玩儿。何况你不是收了定金么？”她向萧云桌上的匣子一指。

　　萧云道：“这定金无论如何，都是我的。贵人心有所求，礼下于人，难道不应该？”

　　阿四轻叹，向帘内幽幽道：“贵人，您老人家说怎生是好？要我说，这萧公子十分人才，就见一见他也不要紧”。帘内又有人低低出声，阿四便道：“嗯，萧公子，贵人说你是后生晚辈，待会儿会后，就请你见上一面”。

　　萧云摇摇头，道：“我非要此刻请他出来见一见不可”。他又向屏风上前了两步。

　　阿四微微变色，动气道：“萧公子敢对贵人有不敬之心么？难道你不知道，到底……这男女有别？”

　　孟月寒已经伏在长窗之外，听了许久许久。他已有许多听不明白的地方，这会儿更是陡然间十分疑惑：“男女有别？我只道这南周的负心皇帝倨傲，不肯轻见江湖人士。怎么说来说去，出来个‘男女有别’？”转念一想，旋即释然：“大概皇帝还携带了女眷在身边，这才不见他们的面。不对，这也不像，那他为何不能单独从帘后走出？或者……说不定这贵人不是南周皇帝自己，而是他的皇后、公主？”

　　只听萧云在阁楼内忽然道：“以我的年纪，做这贵人的孙儿还嫌不彀。说什么男女有别！”

　　孟月寒心中一跳，从窗缝向内张去，果见萧云已长身而起，如流星般向那屏风之后闪了过去。

　　在场四人谁也不料这萧云又是如此骤然发难，英长风已一掌向萧云后心追了过去，口中喝道：“住手，贵人昔日恩及老夫。今天老夫在此，人家既不见人，谁也别想冒犯于她！”

　　他不愧为“江北第一掌”，这一掌凌厉逼人，眼瞧萧云瞬时被掌风笼罩，绝难避得过去！

　　但萧云似乎也没有闪避之意——他自然早已察觉背后之变。只见他右手一扬，骤然回转，对上了英长风的掌！

　　孟月寒思量这两人对上了，不知孰高孰低，以他之见，还是觉得萧云武功毕竟要高些，但英长风六十余年的内力累积下来，此刻全力以赴，自然也非同等闲。

　　只听萧云一边对掌，一边道：“英前辈，你难道就不疑心，这帘子里的，真是恩及你的那位‘贵人’么？”英长风咬着牙齿，愕然道：“怎么说？”

　　阿四在旁冷冷道：“他是想说，有可能帘子后的贵人是假冒的”。英长风从未思及此节，不由一怔。连同座上三人也都怔住了。英长风缓缓道：“这可是司空五爷的庄子，如果不是贵人，怎能……”萧云道：“既然弄不清楚，两下先收手如何？”英长风犹在迟疑。

　　帘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女子声音，道：“英贤弟，萧少爷，老妇失礼了，你们快快住手”。在场四位前辈一听这声音，人人表情舒缓了下来，疑心尽去。

　　阿四冷笑道：“成了么？各位还是不是来赚钱的？贵人的威望虽高，到底长过诸位多少年纪，若是诸位联手，蛮拼起来，只怕她也比不过你们的了。如果诸位拼着不与咱们家做朋友了，都要闯进去瞧瞧她，我阿四也只好随着诸位”。

　　几个前辈听闻此言，脸上表情都立刻沉了下去。另一前辈忙道：“姑娘可太言重了，若不是萧公子多事，这偌大江湖，谁敢不给老姊面子？”

　　又一前辈道：“正是，老夫戴星独在武林混了这几十年，得了个‘铁镖圣手’的虚名，拿到老姊跟前，又算得了什么？这朋友是要做的，是要做的”。

　　胡道白心气较这两人要高些，当下也道：“萧兄弟，这是那贵人无疑了，你快向英前辈陪个不是”。

　　萧云僵持已久，手上陡地施发全力，英长风竟尔从他手上给震得退了两步。萧云道：“失礼了，眼见为实”。

　　他不由得英长风反应过来，向帘后直直掠步，眼看帘子就要被他掀起。

　　帘中忽然飞出十来件不同的暗器来，直如风卷流星，径扫萧云周身各处地方。孟月寒一见之下，暗暗想道：“到底皇室中人武艺平平，只能在暗器上玩花样。但这些东西如何阻得住姓萧的？”

　　果然萧云大手一挥，暗器如暴雨一般纷纷落地。他顿住片刻，冷冷道：“贵人这等藏头露尾，在下这钱如果赚得不明不白，也是无味”。

　　阿四见他一顿，立时喝道：“来人！”帘中忽有女子长长叹了一声，道：“不必了，我就见一见他们”。这声音忽然一点也不苍老了，和方才那老妇之声，浑没半点相同。

　　事实上，这姑娘的语声清幽如风动夜林，清灵若雪山涧泉，简直动听的不得了。

　　阿四道：“是”。摆摆手，命楼梯处涌上的侍从退了下去。

　　帘影动处，萧云立刻后退了两步，让出空地。

　　这姑娘已经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如雪瀑一般披在肩头，几无杂饰，唯有头顶发间束着一条雪青色的长带。她的五官极为柔和，眉眼朦胧，如漾星光，又好像盛着海波。

　　但长得柔美还不算什么，她的神态更是淡雅潇然，恍非俗世中人。

　　孟月寒乍一瞧见她，就觉得她的面庞说不出的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

　　但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他一生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姑娘的眼睛，和早上在客店中见过的那俊美少年的星眸，颇为相像。只是这位姑娘的相貌，又比那少年要美了。

　　室内几位前辈虽然也惊于她的美貌，却不约而同，发出“咦”的声音，旋即都有震惊之色。萧云道：“我已猜着姑娘不是海天之上的贵人了，姑娘冒充贵人，原委若何，还请告知”。

　　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跟前，谁说话都要客气三分。萧云既已见着她面，立刻又变得像之前一样诚恳而客气了。

　　这姑娘淡淡微笑道：“早已猜着？萧少侠是如何猜着，不妨说来听听”。

　　萧云道：“进庄之时，在下已发觉连弯月山庄的小奴仆在内，上下行事都恭恭敬敬，持重非常，实在不像江湖庭院的作风。更何况司空五爷有好客之风，何至于端起架子，让在下等人苦苦相侯？那时在下便想离开，在庄中一探究竟。后来阿四姑娘又来通报，说司空五爷不便见咱们……在下便猜测，弯月山庄只怕已被旁人控制了”。

　　这姑娘不禁摇头叹道：“这不免过于牵强了”。

　　萧云悠然道：“在下一贯大胆假设，谨慎求证”。

　　只闻得一声朗然长笑自楼梯处响起：“萧少侠，你这大胆假设，可是对错参半了。老夫就在这里，弯月山庄何时落入了旁人控制？”

　　萧云面上变了颜色，道：“司空五爷？”四位前辈已经起身招呼。

　　司空五爷笑得十分亲切，道：“老夫今天本来想免却麻烦，让各位拿了钱就去办事。不想萧公子血气方刚，嘿嘿……做事情真有原则。到底是要老夫出面，将此事解释个一清二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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