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出天山

　　阿狂被捉住了，但孟月寒是不知道的。

　　他现在已经远远地瞧见了弯月山庄的楼宇灯火。

　　“月寒，你虽然从未名震江湖，但已经有着不凡的武功和本领。让你下山，师父原该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虽然你从小懂事，但师父知道，你也会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也许一个冲动，你在外面就会犯下大错。

　　我们现在没有‘神母之心’，等于一无所有。你没有报仇的本钱，就必须先保护好这条性命。

　　所以到了豫南州，无论你做什么事，还是要先想想师父这番话”。

　　孟月寒心头掠过一刹那的思量，今天他来这里，会不会真的是个错误？他会不会后悔？

　　但他已经来了，既然来了，他就没想过要空手回去。

　　弯月山庄的前堂宽阔又气派，有六名江湖人物正坐在这里，每人手边放着一盏清茶。

　　他们身上有风尘的痕迹，显然是刚到不久。

　　这六人的身份，在武林中都是举足轻重，等闲也不会坐在一起的。若论名气，他们每个人的声望，都和司空五爷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说，比他还要高些。

　　但孟月寒虽然从屋脊上瞧见了他们，并不能尽数认得。

　　他并不奇怪这些人的到来——当今皇帝年轻时原是个风流人物，私访江湖时，就结交过不少朋友。何况司空不宸自年轻时便十分喜事，弯月山庄向来是武林中的是非之地，皇帝在这里，江湖人也在这里，根本没什么稀奇。

　　其中只有两个人，他在天山上见过画像，一位是“江北第一掌”英长风，又有一个华山派的掌门人叫胡道白。这两人的年纪都已很老了，加起来也有一百二十多岁。

　　其他四个人的脸，孟月寒不认得。对其中三个，他也并没有特别的感兴趣。因为这三人都和英长风、胡道白差不多——比他们稍为年轻，但已有着德高望重的脸相，左不过不是“刘大帮主”，就是“周老英雄”。

　　唯有最后一人，孟月寒只瞧了他一眼，就忍不住要格外地留意他。

　　这人是六个人中最年轻的，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岁。一身淡青衣衫，长相英俊豪气，面容却很冷漠。

　　其余五个人的位置，彼此都相距较近，但这人却好像故意要离人远些——他坐在与门最相近的地方，看堂下的位次，他的椅子也被自己挪过，和任何人都隔着一大块儿距离。

　　虽然六个人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但瞧另外五个人的神情，都在急切等待着主人的到来，他们时不时会交换心照的神情和脸色。

　　只有这穿着淡青衣衫的公子静静将头偏向一旁，他不因离群而有半分悒然，只是自顾自沉思着什么。

　　孟月寒很了解这种人，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

　　在天山上，他有不少的师兄弟、师姐妹。除了独个儿练武功的时候，他很少有机会，能够享受片刻的独处与安宁。

　　但他其实一直都很珍惜独处的时候，他总觉得这样的机会太少了。

　　他始终认为：虽然你和有些人会建立起过命的情谊，对有些朋友也会格外地欣赏。但真正完全了解你内心的人，还是你自己。

　　然而到了人堆里，他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像这公子一般坦然不群。有时他实在有些羡慕这样的人。

　　孟月寒在这青衣公子身上多瞧了好几眼，想猜一猜他的来历。但这个人偏偏身上连一件兵器、一点配饰都没有，干干净净，神神秘秘。

　　正连孟月寒自己都等得不耐烦时，几个小童走了出来，将这六人的茶盏收走，又给每人换了一杯清茶来。

　　英长风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就像他的掌法一样，锐气如电，却又透着沧桑的厚重：“看样子，司空五爷是安心叫咱们苦等了”。他的语调已透着不快。

　　胡道白苦笑道：“叫咱们苦等的，恐怕不是司空五爷。今日咱们要见的人，身份贵重逾常。就算此人不卖咱们的老面子，你我又能如何？”

　　英长风皱眉道：“也罢，就算等上一整夜，也只得奉陪了”。

　　这两位是六人中资历最老的，他们都这样说了，别人自然不能不等。孟月寒心下暗暗思忖，这“身份贵重逾常”的人，莫非多半就是皇帝？

　　谁知那青衣公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向五人施了一礼，淡淡道：“既然贵人难见，在下今夜先告辞，还是明天再来”。他脸上还是那样冷漠的神情，没有恼，也没有怒，只是说罢这番话，转身便缓步要走。

　　英长风是个老而弥辣的性子，沉下了脸，开口喝道：“站住！事涉‘神母之心’的下落—”

　　英长风的话还没说完，孟月寒已是心内大震！虽然他现在听得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将耳朵又向屋瓦的缝隙凑近了些。

　　“—阁下偷听到咱们说话，知道我们要来接受寻找‘神母之心’的任务。又露了一手本事，硬说要赚这贵人的一笔酬金，跟着咱们来了这里。如今事情已搅和了一半，还有要走的道理么？”

　　青衣公子冷着脸，脚步不停，浑似没听见他的话。英长风和胡道白相互瞧了一眼，霍然起身，一左一右而上，挡在了青衣公子跟前，喝道：“阁下执意要走么？”

　　青衣公子瞧着他们的架势，终于停步，叹了口气道：“谁说在下真的要走？我只说明天再来。二位前辈虽然名动武林，但莫非以为联手阻拦，就一定拦得住在下么？”

　　胡道白怒气顿生，道：“明天不如现在！阁下自恃本事了得，一路上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今天我肯让你走，我的‘紫英’剑却不肯”。

　　他“唰”地拔出了身后长剑，只见室内有飒飒紫气生辉，果然是一柄灵物！

　　其余三人中，有一个魁梧些的前辈，和颜笑道：“云兄弟，何必闹得大家误会。既然是你无心听见了咱们的密谋，又执意要跟来参与，现下要走，实在不大像话。不如给我周老哥一个面子，你这就坐下来吧”。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站了起来，伸手要向这“云公子”的肩头揽去，像是与他极为亲热。

　　云公子仿佛觉得极为无趣，道：“算了，不走就不走吧！”蓦地回手，一把将“周老哥”的手格在掌下。

　　这一下好像只是轻轻的一挡，但“周老哥”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他的笑容已变得不大自然。

　　云公子只淡淡道：“在下不走，老哥也不用费这心思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孟月寒早已觉得有些异样。

　　果然他的手，与“周老哥”的手，仿佛较着什么劲，两个人都在暗运内力，脸上都皱起了眉头。

　　其余四个人面面相觑，胡道白握剑的手动了一动，到底自重身份，又垂了下来。

　　过不了片刻，云公子的手，已渐渐将“周老哥”的手臂向地面压去——

　　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声笑道：“各位武林同道不远千里，应邀而来，怎么不是为了共商要事，倒在这里掰起腕子来？莫不是婢子看错了么？”

　　堂后已转出了一位长相清秀的侍婢，她的样子虽不十分出众，但眉目间半是笑意，半是傲然，更带了三分灵气，服饰也和弯月山庄在外头走动的小丫鬟不同，显然不是寻常下人。

　　她口中说着话，一双盈盈笑眼只盯在云公子和“周老哥”身上。

　　云公子道：“在下原是不请自来，怎么敢多生枝节？”他的手腕轻轻一转，已和“周老哥”的手分开了。

　　“周老哥”的脸红了红，讪讪地笑着道：“这云兄弟的内家功夫了得，周某与他一路都很说得来，只是顺手请教一二，小小事情而已”。

　　英长风冷笑道：“你与人家说得来，人家未必肯和你说得来。周老弟，你怎么和谁都套得上一番假近乎？”

　　这位“江北第一掌”英老前辈的脾气，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见这婢子出来，就慢慢踱回了座位。

　　那侍婢微笑不语，眼睛又盯在胡道白手中的剑上。

　　胡道白瞧了一眼英长风，也只好“哼”了一声，缓缓将长剑还鞘，只是脸色还有些青，道：“姑娘，我们是司空五爷邀来的不假，不过有人并不是”。说着斜了云公子一眼。

　　那侍婢当然早已注意到，有一个人是不请自来的。她微笑道：“要我说么，能和前辈们一路同来的人，定是有他的本事。否则前辈们早就不会容他到了这里，对不对？”

　　她向云公子盈盈点头，道：“婢子请教，云公子仙乡何处？”

　　云公子还未说话，“周老哥”便道：“云公子是什么人，我正要代为向庄主引见。姑娘还是快请庄主出来吧”。

　　那侍婢道：“庄主今日身上不快，他请婢子代为传话，就是告诉各位，今夜见不得各位了。”话音未落，英长风勃然变色，厉声道：“既然他身上不快，为何不早早来告诉我们，教我们空等这许多时候？弯月山庄是这样待客的么，简直笑话！”

　　说话的若不是个小姑娘，他早就一掌拍了过去。

　　其他几人也有不悦之色。连那云公子，脸上也多了一丝冷意。

　　那侍婢镇定得很，脸上还挂着微笑。她好像有本事把这微笑永远摆在脸上：“英老前辈……各位莫急呀，今天庄主虽然见不得众位，但众位来这里，本来也不是为了见庄主的。是也不是呢？”

　　英长风道：“哼！你是说，那贵人今日肯见我们？那……为何还不请他老人家出来？”说到这“贵人”时，他就像忽然一点脾气也没了，前半截的话还在生气，后半截说到“他老人家”，忽然礼貌和气的不得了。

　　“周老哥”眼睛一转，谄笑道：“其实，该我们前去拜见贵人，没有要他老人家来见我们的道理。只是……这贵人的住处，一定不便我们这些老家伙前去搅扰”。

　　这时，座位上另外两个不知称呼的人，有一人开了口道：“正是，说不得今日失礼，要贵人屈尊来这里了”。

　　那侍婢淡淡道：“那也不行”。

　　英长风又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

　　那侍婢瞧着他一再发作，终于笑眯眯地道：“英老前辈，您瞧这云公子比你年轻了一倍有余，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气性。人老了不能多动肝火，否则身子骨再硬朗，也未必吃得消的”。

　　英长风霍然扬袖而起，喝道：“我老英就是脾气大，不好惹，你这小姑娘目无前辈，胆敢嘲笑于我么”。

　　那侍婢淡淡道：“不敢，不敢。只不过，贵人若知道您在弯月山庄摆起了架子，大发脾气，他可一定不高兴”。

　　英长风本来差一点便想动手教训这小姑娘。听了这一句，却顿时脸面紫涨，袍袖甩了一甩，犹豫了片刻，又缓缓坐下了。

　　侍婢笑得甜甜的，道：“这才是，要听别人说话，还是先听完，再发问的好。要不然搅三搅四的，婢子半天也说不到各位想听的地方，各位着急，我也着急呢”。

　　胡道白长吁口气，道：“那么请姑娘快些说吧，我等再不打断了”。

　　侍婢道：“嗯……贵人已经听见各位到了，刚才他老人家吩咐婢子，要在后院的‘望舒水楼’，接见各位，只是……”她似有疑难之色，接着道：“只是贵人说，他只请了五个人来，也只设了五个座位。这共寻‘神母之心’的大事，除了他老人家、司空五爷和婢子自己，就是要交托五位了，他原没想让第六个人知道，自然，也没有准备这第六人的酬金和座位”。

　　她一双清莹的目光投向了云公子，似笑非笑：“我们这位贵人金玉之言，是从不肯朝令夕改的”。

　　孟月寒听得千头万绪之中，仍不由去看那云公子的反应，心想：“人家这是说，这差事没有你的份儿。你不请自来，现下却要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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