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93年

　　0062果然贯彻指令，他们下坠的场景切换到旺角人行道，自由落体的冲击力消失于无形，他们仿佛只是轻轻一个跳跃便落到地面。

　　闹市人潮如织，头顶上的老旧招牌层层叠叠，小店排挡鳞次栉比，空气中充斥着对谈声和板车推拉声、油烟爆炒声。

　　熙攘的行人对两个大活人的凭空出现视若无睹，除了绕开他们外，再没多看一眼。是程序设定还是世界本就如此，李子游已经分不大清楚，只感到左手被紧紧攥着，传递着迫切又小心翼翼的情绪。

　　他转头，只见杜相宜盯着自己，低声：“你不会再寻死了吧？”

　　李子游说：“你先放手，大庭广众。”

　　杜相宜说：“我才不管！”

　　要是在这里被他走丢了，再去自杀，杜相宜哪有这么多条命救他。刚才0062没说完的话，基因游戏的真实性在于玩家以意识进入，要是在游戏里死亡，在现实世界里也是同等意义。她打断0062不让李子游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她很清楚一样东西，刚进入游戏时，她只当李子游和所有的“人”是游戏角色，由她肆意摆弄，但当亲眼看见他不顾一切也要寻死，只为了摆脱操控，看见他脸上真实的颤抖，眼中血丝蔓延，她没有办法只把他当做代码。

　　李子游叹一口气，说：“我不去死了。”

　　杜相宜满腹怀疑地在他脸上左瞧右瞧，想分辨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手依然不敢放开。

　　李子游没好气往前走，“喜欢牵就牵着。”

　　他不信杜相宜能一辈子不放。

　　李子游自顾自走着，全然不顾她在身后磕磕碰碰追赶，不时撞到迎面的路人，像个被他随手摆弄的巨大挂件。

　　杜相宜被甩来甩去走了两条街，差点没甩出脑震荡，忽然李子游脚步一顿，她失重心撞上后背，踉跄了一下。

　　李子游的后背硬得像堵墙，哪容得她娇嫩的小脑袋直挺挺撞上去，杜相宜懵了一阵子才回过神，绕到李子游身旁，原来他们走到红绿灯路口，他望着两边车流，脸色茫然。

　　李子游纠结的她也清楚，无非是何去何从、生存意义的问题，她也想告诉他，即便有血有肉的人类也搞不清自己生存的目的，他何必自找痛苦？

　　可她不能说，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太像风凉话。

　　站在十字路口许久，杜相宜小心碰碰他，“回家吧，我尿急。”

　　一月的冷风吹在脸上像一记耳光，李子游深吸一口气，把外套脱下盖在她头上，“小心着凉，人类。”

　　正好是绿灯，风衣像巨大的黑翼裹紧她，被牵着穿过人潮熙攘的路。

　　一回到家，李子游甩开她的手，“你任务完成了，去睡觉。”

　　不给杜相宜说话的机会，他径直进了房间，她被明令禁止过不能踏入睡房半步，只能扒着门缝偷瞄。

　　“老头……”

　　没有反应。

　　“李叔叔。”

　　依然默不作声。

　　“子游哥哥！”她的称呼越来越肉麻。

　　终于，从房间里头传来冷淡的声音，“闭嘴。”

　　隔着门缝，只能看见李子游的背影，听他声线浑厚，不是闭门搞小型自残活动，她暗自松一口气，说：“对不起。我早该跟你道歉了，之前处处跟你作对，那是我幼稚又蠢，你菩萨心肠，大人不记小人过。”

　　杜相宜又说：“我承认我发起疯来很讨人厌，那天被你揭穿了恼羞成怒，把你打了又让你丢脸，可是我还小嘛，你可以慢慢教育，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后来……后来我也不该跟你坦白，当时我以为30分钟你就忘了。不过没忘记也很好，证明你独一无二……”

　　杜相宜越说越扯不回来，但见背影一动不动，她慌了，“你不要这样子嘛，我不该说风凉话，我错了。只要你乐意，我做什么都行，不要不理人啊。”

　　良久，李子游：“把你眼睛挪出去。”

　　杜相宜依然扒门，眼珠子转啊转：“我试过了，但是眼睛就长在鼻子旁边，挪不动。”

　　李子游站了起来，“你真的不走吗？”

　　“让我看着你嘛。”

　　门缝的视线一阵漆黑，里面的人把被子扔到门边把缝堵上了。

　　“你要睡觉了是吗？”杜相宜：“睡觉也好，什么都别想，希望在明天！我给你唱摇篮曲好不好，123，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逍遥，亲爱的朋友啊你在想什么，我心里但求……咳，换一首——”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唱着唱着视线变得明亮，原来李子游受不了掀开被子，隔着一道门站在跟前。

　　“你嫌我吵吗，只要你让我看着你，我就不唱了。”

　　杜相宜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理论，轻生的人过了72小时，自杀的念头会大为减弱。这三天，她要好好守着他。

　　李子游正面对着她偷看的小眼睛，“你一定不肯走？”

　　杜相宜：“无论如何。”

　　转过椅子，李子游手中拿着一盒面纸，坐下。

　　他解开皮带，说：“那就不要怪我。”说着，他抽出皮带，又解开裤子上的第一颗纽。

　　忽然，门板一声巨响，传来某人倒吸气的“嘶”声，不知刺激过度脑袋撞门上，还是腿磕着了，杜相宜显然不像看起来那样腥荤不拘，她气得脸通红，爬起来大力锤了一下门，“有种继续，我当三级片看！”

　　狠话说出去了，终究不敢往缝里瞄，她连滚带爬离开现场，生怕李子游又想出坏主意。

　　慌张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子游松开手，疲倦地低下头。

　　上半夜胡搅蛮缠过去了，下半夜李子游依然未眠，他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哪些是主动选择，哪些是角色生成。

　　结果清晰不过，过去三十年，他都在过复制品的人生。

　　准确来说，没有三十年，这个世界是加载数据、快速运行产生，也许在现实里不过一日时间。

　　摆在他面前的路，都那么残酷悲哀。

　　第一，奋力向全世界证明，拆穿谎言。

　　第二，睡醒起来把今晚当做一场噩梦，假装没事人继续生活工作、生老病死。

　　第三，看破红尘，放逐自我。

　　这个世界一点不值得生活，他偏偏活在这里，不知道现实世界的李子游看着无数的复制品，有没有狐死兔悲的心情。

　　渐渐地，天亮了。鱼肚白的晨曦从高楼林立中升起，微光缝合每幢大楼之间的空隙，眺望远处的维多利亚港，轮船停泊在港口，狭长的海港现在显得特别宁静，黑色的候鸟盘旋而下，偶尔停留桅杆上。

　　看手表，第一班渡海客轮快开了，它们按着时刻表准点出发。他抓起外套往外走，看见杜相宜在客厅睡着了。

　　为了方便观察情况，她整晚蹲守在客厅里，竖起耳朵听房间里头的动静，实在撑不住才迷迷糊糊缩在沙发上睡着。

　　醒来时已接近中午，她身上多了一张毯子，屋子里安静得有回音，她知道情况糟糕了，李子游趁她睡着，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情不自禁要惊呼时，杜相宜却张不动嘴。嘴巴绷紧了，被贴上透明胶纸，看样子是某人临走前黏上去的。

　　李子游没有寻死，只是心血来潮去坐天星小轮过海了。

　　买了票，跟着排队的人候船，还有一个小时才是上班的繁忙时间，座位空了一半，李子游选了个靠甲板的位置坐下。

　　坐对面的男人穿着通勤西装，接连不断打哈欠，偶尔抬眼看向他，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旁边两个似乎赶早班的阿姨，喋喋不休埋怨自家媳妇不懂事，连早餐也要婆婆做之类的话。坐李子游隔壁的是个年轻女人，脸色青苍，眼圈浮现，残留着昨晚通宵卡拉OK的酒气，不时拿雨伞柄抵他腰间，警告李子游别靠近自己。

　　很难想象这些人都是计算机制造，他们看起来有血有肉。

　　这时，一种奇怪的高频音波传进耳中，听起来像是电流交汇“滋滋”的响声。

　　李子游往周遭看了一圈，除了他，所有人对这声音恍若未闻，专心致志等待船靠码头，隔壁的女人以警惕的神情回应他投来的目光。

　　电流声越发巨大，轰隆隆，李子游循声抬头。

　　声音是从天空发出的。

　　广袤，阴云密布的天空。来自九霄之外的白噪音贯穿云层，空气重重地压下来，李子游感觉每一根寒毛都要炸裂，无法呼吸。

　　他紧闭着嘴唇，冷汗沁出额间，看起来十分古怪。四周的乘客小心注意这个反常的家伙，猜测他是心脏病发还是精神病发作，有人悄悄换了位置远离，生怕惹麻烦上身。

　　虚无的音频开始有一点变化，像是收音机不断调整频率，巨大的沙沙声里隐约藏匿人声。

　　似乎是对话。

　　“定位……困难……”

　　“删除代码……”

　　“锁定目标……不能……再跑掉……”

　　李子游抓紧椅子，手背青筋凸显，脸色大变。

　　从寥寥几个字眼，他心中预感，这个声音来自游戏以外，也就是0062所说的元世界。但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

　　以他对游戏的了解，对一个档案拥有权限的除了玩家本人，只有运行者，也就是布利斯的职员。

　　对方是操控者，从无数个游戏档案，瞄准了他身处的这一个，而且听起来并非善意。他说的删除代码，不仅仅一串数字，可能是环境、时间、情节，甚至删除一个人。

　　对话断续响起：“确定范围……”

　　“加载……追踪程序……”

　　“救命！”

　　最后的声音并非天上传来，李子游转过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朝他走来，而隔壁的女人厉声疾呼。

　　从外形看，流浪汉并非那么可怕，他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土灰色蘑菇，蓬松的长发和浓密的络腮胡遮挡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额上和眼角的皱纹，须根的灰白，提醒他已经是个老人。行动笨拙，但不是年龄导致的，巨大的罩袍下藏了太多东西，让他走的每一步都非常缓慢。

　　让人害怕的是流浪汉浑身散发的气息，他给人幽灵的恐怖感觉，已经死去或将死的非活物，眼睛始终睁开，但不像在看任何东西。他走过来，仿佛被驱使着，一步一步，毫无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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