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作者:虞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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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鸾龠


      风逐心事浅,芦中寒光见。
      事纷错,绕青鸾。
      步步为营营苟利,喈喈私语语谶还。

      五日前
      “槿……”
      语未尽,泪先流。妩颜扑进槿怀里,泣不成声。
      槿一阵莫名,捧起妩颜的脸蛋儿,正是乌丝怠于髻,朱颜懒新妆,一双垂泪雾眼,满面悲容惨怛。
      “怎么了这是?”槿赶忙问。
      妩颜好不容易收住哭势,忧戚戚递上一片简牍:
      “急子,他……他母亲去了。”
      闻言,槿心中一沉。接过简牍,一看便知是私信,而非公书,细细读来,除了报知丧讯,最惹眼的是末了一行小字:
      日夜相思,聊解忧绪。恨不能及,与君永偕。
      “他母亲亡故,是得推迟婚期的,至少居丧两年间要独守空房。卫急乃仁人君子,既然允诺于你,两年后,必然会亲驾华车,驱高马,前来迎你。哭个什么。”槿抚着妩颜的头发,安慰着。
      妩颜臻首轻摇,凝噎道:“急子他现在,一定十分悲痛……我、我却不能为他分担。‘日夜相思,恨不能及’,妩颜亦如是!”

      思绪回转,马儿继续信缰游走,车轮滚滚,渐行渐远。妩颜痴痴的望着那片简牍,难以释怀。
      “原来是为情所困哪。”姽婳憬悟,努力做出吾知君心的样子。
      槿像被触及了心事,垂眉叹喟:“福兮祸兮,道是无常。”
      见两位姐姐自怨自艾穷哀伤,姽婳索性趴在车栏上,望着粼粼碧池,满地芦蒿,顿时心驰意懒,神思远迈。
      扶桑子与御手并肩而坐,一转脸,便可闻见姽婳鼻间芳息。笑了一下,将编好的小玩艺递到她面前。
      姽婳接过来,看了又看,问道:“这是什么?”
      “谷莠子,也叫狗尾草。可以去湿消肿,亦可治目障。”
      “分明是兔子!”
      扶桑子讷讷道:“是……狗尾草编的兔子。”
      姽婳用草兔子在槿的鼻间挠了两挠,被推开。
      “突然想到,咱兄弟中到有个卯兔年的。”
      槿微怔:“嗯……纠今年九岁,刚好是卯兔生人。”
      “哦,还有太子诸儿,也是。”姽婳意有所指。
      槿一抬头,正对上她洞穿一切的眼神,言语尽失。两人就这么盯着彼此,心潮汹涌,晦莫难测。未几,槿低低笑了起来,言语间尽是无奈:
      “想是流言蜚语打扰妹妹了,我这姐姐,真是失职。”
      姽婳冷哼:“流言蜚语?姽婳不是那庸俗寡陋之人,我信的是自己。你俩真是深藏不露,如此身先士卒,树立楷模,难怪乎君父对儿女婚事殚精竭虑!他老人家不容易!”
      妩颜闻声望了过来:“你才知道?所以君父说得对,聪颖早慧有嘛用,不解风情!”
      姽婳从不会理屈而词穷,惟此情事,她摸不准,并不与之纠缠。
      言至于此,槿如解倒悬,飒然轻松了起来。情路坎坷,受尽煎熬,当此漫漫荒野,正是倾吐心事之时。三人如同寻常姊妹般,拉起了家常,拉起了闺中秘密。
      “万事洞穿,情字最难。”槿颇为自嘲地轻叹着,往事悠悠,辗转而来。

      犹记儿时,两小无猜
      槿离开乳母,第一次坐在席榻上,与诸公室子女共食时。看着碟里的鱼,秀眉儿皱出了褶子
      ——咦,你的鱼掉了
      ——不、不是我的
      ——那你的鱼呢
      ——……在你碗里

      后来,诸儿端着食案哒哒哒地跑来,指着两个小碟子说:
      ——看,这是我钓上来的第一条鱼,在济水钓得哦!费好大劲才从中间劈成两半,我与槿一人一半,刚刚好!
      ——我不喜欢吃鱼,你自己吃吧。
      ——君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从今以后,诸儿就不能陪槿一起用膳了,槿以后再挑食,就没人替你吃掉了……

      稍长,诸儿入学宫读书习艺,更加聚少离多。
      ——槿在看什么
      ——木槿花,看它是否当真“朝开暮落”
      ——我陪你一起看
      良久……
      ——诸儿看着我做甚
      ——槿比花好看
      槿永远盛开,不会落

      槿十五岁及笄时,诸儿的母亲,君夫人去世了。
      ——这是什么
      ——发笄,是我母亲嫁给君父时带来的。给你
      ——我不要,我不能要
      ——我给你戴上。槿,不准让别的男子与你梳鬓,除非有一天,我也死了
      ……

      回忆朦胧而厚重,爱恋似洪水,是进是退,不由得人。槿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玉笄,水眸儿柔得像初融的冰雪,纤长的指尖摩挲着笄上的八个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妩颜亦感同身受,沉醉其中。
      只有姽婳恹恹无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你不懂!”槿与妩颜异口同声。
      抚桑子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许笑!”
      “是。”
      “我记得槿及笄不久,太子便被入质去了京畿,闹得满城风雨呢!”妩颜打开了话匣子。
      槿点点头,思及此事,净是一脸的柔情和无奈:“因为他打了鲁侯。”
      “呀?”姽婳着实吃了一惊,和风细雨般的太子会与人动手?咄咄怪事!
      “当时鲁侯还年少力薄,由其兄隐公摄政。他便随大夫来齐国商定边界停战之事。”
      “结果撞着了槿,一见倾心,就说要谈婚论嫁!”
      “这正中君父心思,当然乐见其成。诸儿听闻后,便约鲁侯比试礼射。结果箭耙被射成了蜂窝,两人撑了整整一天,直到筋疲力竭,也没分出个高下。”
      “好像鲁侯说过‘我没输,所以孟姜我娶定了!你是哥哥,倒与我争什么!’于是,俩人拼了最后的力气,一顿乱打。最后鲁侯被隐公拖走时还高呼三声‘我就娶她,偏娶她,非她不娶!’”当年景况,历历在目,妩颜都被自己逗笑了:“都说鲁是周天子礼之重邑,不曾想打斗起来,也是不服输的!”
      槿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与鲁国联姻之事搁浅,君父一怒之下将诸儿出质于周。也正是那一年,他与同在周朝为质的郑忽结为朋友,同病相怜。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妩颜看了姽婳一眼,煞有介事道:“咱姜齐儿女野蛮起来,就爱拿外邦公子撒气,原来这也是种传统。”
      风儿扶草吹,草儿向风挥。
      姽婳摆划着草兔子,瞪妩颜一眼,话锋陡转:“今日春蒐中,有一位不速之客,槿姐姐可曾在意?”
      槿回过神来,失笑:“骑马男儿半是客,你说的是哪位?”
      “鲁国大夫,公子翚。”
      “不曾在意。妹妹提他做甚?”
      “他是鲁侯允的弟弟,本来鲁国不曾予会于此,只是郑太子退婚后,公子翚便来了。”
      姽婳有意提点,妩颜如梦初醒,晃着发怔的槿,迟疑着:“难道鲁侯他……还记得当年撂下的大话?”
      “大话?哪这么简单,那群男子岂是闲人,没事来齐国春蒐?”姽婳边思忖边说道:“想想看,此回予会的大都是各诸侯国中用兵之人,不久之后,必有武事。君父一向热衷与诸邻结盟,其中鲁国最是关键。鲁侯若是有心人,必定趁此机会了结当年的心愿。”
      槿想必是早有打算,只是默默听着,平静的脸庞上,笑容可掬。
      妩颜却盯着姽婳,甚为不解:“都说女子不参政,为何姽婳这般津津乐道于诸侯之事?”
      “什么‘女子不参政’,都是唬人的。”姽婳撇嘴:“比如与卫的联姻,是你与卫太子两情相悦就能成的?”
      “当然!”妩颜说得笃定,笑得一脸幸福。
      姽婳啧啧道:“当什么然。君父爱及子女,怜时是真心,如这草兔子,不释手;厌时也实意,如无际荒蒿,下痛手。但凡婚姻,皆为谋得个‘盟’字!”
      妩颜偏不听她,晃着脑袋嘻笑道:“这话有几分真,我不懂。但,急子是我自己选得,君父更玉成我俩婚事,你说的再是天花乱缀也没用!”
      “你可见过养猪的?”姽婳阴恻恻地笑着,一字一句撕破妩颜的美梦:“这世道,无非虎狼与猪狗,抑或兼二者以苟世,女儿家更是……”
      “呸呸呸!”妩颜连声打断,气惺惺地冲她:“你这妮子,好没遮拦的牙口!我们这等郎君好,女儿俏的佳偶偏要幸福一生一世,偏气你,偏气你!”说着,忿忿地扯住槿的胳膊。
      哈哈哈,姽婳做大笑状:“十年后再来说这话!”
      妩颜更是得意:“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也是如此!”
      情愁冰释后的妩颜,站在车中,对着漫天旷野笑得豪情远迈。
      十年后,当妩颜站在朝歌卫宫眺望齐国,回想这一幕,不禁感叹当时两人都大错特错。
      十年后,妩颜再也说不出那句话,而姽婳也听不到了。

      “殿下。天色渐暗,该回去了。”扶桑子望了望西悬的太阳,轻声说道。
      三人这才惊觉时光飞逝,不想还好,这一想顿觉腹中饥饿难奈。就在马车回牵时,苇蒿猛地窜动,几个人影如鬼魅也似跳了出来,劲服蒙面,手执寒刃,奔着马车就杀了过来!
      出来的匆忙,只有五名汲云台武卫随行,勉强与来人势均力敌。只是贼人避实就虚,转瞬间逮着空隙,一人就袭到了马车边上,利剑一挥,车系绳应声而断,马儿受了惊吓,又脱了僵,撒开蹄子跑得无影无踪!
      公主侍婢慌做一团,御手也拔出剑来,没想三五招便被刺倒在地!
      扶桑子护着姽婳,姽婳又催着两位公主躲到苇芦中。可那贼人哪容得她们躲,劈空杀了过来!一团人中只有姽婳习武,此时早已拣过御手的剑,对贼人互击起来!
      扶桑子心惊胆战,大叫“殿下小心”,冲着那杀手就扑了过去!可哪里是对手,那人一个扫臂,将扶桑子震倒在地!
      姽婳倒是应付自如,贼人招招阴狠,想靠近过来,姽婳偏就不让,正相持着,贼人突然中箭,踉呛着退了两步。姽婳一回头,原是太子领了武卫及时赶到,正张弓助阵呢!只这一闪神,惊闻扶桑子大喊:“殿下!”
      姽婳连忙闪身,人未伤,衣袖却被割裂,只见青光一闪,青鸾乍现。那贼人一个滚地抢过青鸾,以迅雷之势外向抛去,必是还是接应的!姽婳更是眼疾手快,也抛出铜剑直朝青鸾追去。只见两物在空中砰得撞在一起,双双落入池中!
      太子一到,势力大增。那贼人见己方都已负伤伏死,知大势已去,不禁捶胸顿足,猛得抽搐,白眼一翻,僵死当场!
      尘埃落定,有惊无险。
      此时贼人皆伏,却见太子惊慌失措的抱起槿,又是询问,又是自责,急得眼圈都红了:
      “回到围幕不见你人影便一路寻了过来,万幸,万幸!”
      倒是槿要笑着抚慰他,让他安心。见槿无事,太子朝武卫厉声道:“立刻封锁苑囿,彻查人事,稽拿贼伙,一草一木皆不能放过!”
      汲云宫武卫下水去摸寻青鸾,姽婳在池边一阵徘徊,若有所思。听到太子话语,不紧不慢的说道:“慢着。一群小贼,做甚大惊小怪,扰了诸侯,更是给君父凭添麻烦。”
      太子迟疑着朝她看了过来,刚才还英姿铮铮的姽婳,此时沉静之极,妩颜正以无比崇拜的眼神仰望着她。姽婳这也才发现同太子诸儿前来居然还有郑太子,正指挥着武卫巡查附近,二人皆对彼此视而不见。
      姽婳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说道:“太子还是先差人将这死人打发了,怪瘆人的。”
      太子诸儿搀着槿站起:“妹妹莫要操心,我们速回雪宫,这里自有人处置。”
      “谁说要走的。”姽婳一边解下破了袖子的外袍,边说道:“青鸾还不知沉在何处,我不走。”
      扶桑子一一察看过尸体后,禀道:“回殿下,貌似自服鸩毒而亡。”
      “是死士。”姽婳随手将锦袍一抛:“即使太子逮着了什么‘贼伙’,那也是一个死,费那劲做甚。”
      “死的不会伤人,活的却不能教人安生。”太子回道。
      “哼,都死了,更麻烦。”姽婳扶倒芦草坐下,风轻云淡道:“要回你们回,记得留下些痕迹,这野郊原,夜深黑,缺车少马的,万一迷了路,明日也好派人去寻找。”
      见姽婳一派恬淡自如,再看头上日沉月起,流云悠闲,地池水微波粼粼,草虫窸窣。若非被贼人砍坏的马车就在侧旁,真会以为方才那惊心动魂的,只是一场春梦。
      妩颜挨着姽婳就地一坐,摸着肚子红着脸:“马车没马,荒原无路,我也不走!太子将猎来的活物留下,叫小婢子洗了烤了,且先填了温饱再说!”
      “你们两个妮子存心难为我!”太子万般无奈的看看槿,又看看郑太子,舒了口气:“总不能把她两个丢在此处。忽意下如何?”
      郑忽倒也爽快,就势坐下:“奔了一日,也觉得累,在此宿营倒也不坏。”
      话说到这,一群养尊处优却也经风历雨的贵胄,终是打定心思,要风餐露宿一夜,差人回宫报了信,又安排好宿卫,几人围着篝火坐在一处,个个都觉得新鲜,什么贼人刺客,全抛去了九霄云外!
      扶桑子自马车取来毛皮毯子与姽婳盖在腿上,还亏了来时顺手拿着,否则这仲春的夜风,怕是要伤身的。
      槿差人将姽婳脱下的外袍拣了回来,道:“夜里风凉,妹妹快穿上。袖子虽破,还是可以御寒。”
      “我不要。这样足够了。”姽婳拍拍皮毯。
      妩颜一把拽了过来,往身下一铺,姽婳将她脑袋推开,她又枕了回来,赖定了:“哼,倒给了我一张好席!啊,烤肉的香味。”说着,使劲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另一处火堆旁,侍婢们正在摆划着猎来的活,野鸡,野兔自不消说,烧鹿肉更是美味。
      “殿下。”扶桑子在姽婳耳畔轻声道:“我去去就来。”姽婳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星幕下,火焰照在每个人脸庞,各有不同的颜色。姽婳并膝箕踞,无意识的摆弄着草兔子,凝视着篝火出神;妩颜躺在姽婳腿上,闲的发慌时,便打量起郑忽来,扶桑子对那眼神应是熟悉,他也曾被看得发毛;郑忽却泰然处之,想是习惯了被窥视,贵族们都有此习惯;诸儿与槿并肩而坐,时不时互望着,想是这么悠逸舒心的时刻,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也是少有的。
      “槿,这是给你的。”
      闻言,闲来无事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研究起太子送给槿的那两只小东西。
      巴掌大灰溜溜毛绒绒的小身子,一条肥硕的大尾巴占去了一半。兔子似的小耳杂,黑豆似的小眼睛,两颗大牙吱吱咬着,不安分的小爪子在竹笼里四处乱挠。
      “呀?这就是槿说的那个‘最珍最贵最惟一’的?松鼠?”妩颜倏得坐起,一眼就喜欢上了:“分明是两只!”
      “它们是夫妻。”太子的笑容被火光映得更加柔情百转,而这笑容,只为一人。槿小心接过,也是满心欢喜,眉眼间更加千娇百媚。二人如同久旱逢甘露,万丈衷肠难诉。
      妩颜满眼是羡慕,唏嘘着,又躺倒在姽婳膝上。
      婢女将烤好的肉,割成小块,盛在洗净的叶子里,端过来分给公子公主们。
      “我不吃。”姽婳皱眉,推开侍婢端过来的烤肉。
      太子瞅她一眼,别有深意地说道:“妹妹只吃扶桑子给的东西?”
      姽婳也不看人,依旧盯着火光恍恍惚惚地点头。
      说谁谁到,扶桑子领着两名武卫回来,衣裾里揣满了鸟蛋,苇竿上插着鲜鱼。
      “殿下稍等,马上就好。”说着,扶桑子走到婢女烤肉的火堆上,捣弄了起来。
      太子一脸不解的问:“鱼到好弄,只是那鸟蛋如何弄熟?这里可没锅没鼎。”
      扶桑子笑了笑,从武卫那借来几把剑,拼成鏊子的模样,用草绳扎牢,放在火上烤热,鸟蛋往上一磕,熟了。
      众人算是长了见识,妩颜啧啧称奇:“这样都行!难怪姽婳被喂得这么高!”此话惹来一片笑声。
      “诶,君父赐给妹妹的侍婢怎么没见带过来?凡事都要扶桑子一人担待,妹妹忒不尽人情了些。”不知姽婳何以魂不守舍,槿故意问她。
      扶桑子面色微窘,埋头料理起来,不置一词。
      “啊。”姽婳仿佛刚寻着魂魄也似,终于有了反应:“那几个本是要来,但没过关,都在汲云台哭呢。”
      “没过什么关?”即使是野味,槿也吃的十分仔细,不失仪态。
      “一个时辰内徒步上下东山一趟,坚持一个月的,就算过关。”
      “却是为何?”
      “太无聊。总不能就这么空耗着,就找着法子玩儿呗。”
      “就会折磨下人。”妩颜一边嚼着肉,一边恨恨的下着结论:“果真不尽人情!”
      “并非如此……”扶桑子将煎蛋端给姽婳,忍不住解释:“从梧宫到此路途遥远,侍婢又无车可乘,体质弱些,就有些苦头要吃……”余下的话,在姽婳的冷眼中,被吞了下去。
      倒是在场侍婢,你看我,我看你,深有感触。又赶紧毕恭毕敬的将烤好的鲜鱼,小心翼翼地献给几人。
      “你们自己也吃了,然后歇息去,这里不用服侍。”太子看着众臣婢,一个个疲惫的样子,心生怜惜:“宿卫解散,行动自便。风平浪静的,无需这般枕戈待旦。”
      “唯!”男女随从溃坝也似散去。
      “善哉,太子!”
      太子笑骂:“别拿糊弄君父那套来糊弄我!也教你汲云台的武卫散去,还在水里摸什么,明日增派了人手再找不迟。”
      姽婳不置可否,解散了武卫。一眼瞥见正在为她剥鱼刺的扶桑子,眉头一蹙:“受伤了?”
      扶桑子连忙将袖子放下来,说:“不碍事。”
      “呃。”姽婳将草兔子往他面前一戳:“吃了它。”
      “呃?”扶桑子微愕。
      “不是说能入药么?”姽婳一本正经地说。
      扶桑子赧然:“要晒干煎汤方显药性……而且,不对症。”
      妩颜当场暴笑,更加认定这扶桑子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刚好与他家公主颠了个个。姽婳怏色扶面,忿忿的将草兔子塞进她嘴里,妩颜啊呀一声,连忙往外掏,咳得花容失色。
      待腹胃里暖了,实了。月色悄悄,几人都毫无睡意,天南地北的拉着呱。
      “哥哥,姽婳有一事相问。”姽婳突然正色道,眼角十分戒备的瞟向郑太子,他算是这里惟一的外人。
      诸儿目挑心招,牵过槿的手,说道:“不必见外,曼伯与我是莫逆之交。妹妹今日知道的事,他早已了熟于心,你有事尽管问。”
      姽婳朝月亮翻个白眼,缄口不言。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还是条自投罗网的鱼。这足够人窝火。
      一直沉默的郑忽,冷然道:“若问的是青鸾,我确也知它一二。”坚毅的神情,冷峻的五官,只有映入幽黑瞳底的火苗最是生动。
      姽婳看了看郑忽,又看向太子诸儿。诸儿诧异道:“难道妹妹还不知道?”
      见姽婳一脸茫然,郑忽冷颜冷语:“青鸾乃天外来物,能驱使百鸟,然其称为姜齐之宝却是要与他物一并集起,才堪为天下神器。”
      “只知还有一钺,一玉、一画,加青鸾共四件,但这毫不相干的东西究竟要如何个用法,谁也不知。传说是姜太公辅弼文王时,得一神钺,如有天助,攻略伐谋,所向披靡,乃天下兵戈之符谶。”
      “后姜太公被封于齐地,解武事而务农政,神钺也崩离四散,再未能集齐。时人有言:得神钺而有天下。如今三百年过去,渐渐也被淡忘。连拿着青鸾龠的季姜,竟也一无所知,真是世风日下!”郑忽冷谑着。
      “神话。”姽婳眉头一蹙:“我尚且不知,你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郑忽反唇相饥:“该知道的人不知道,我这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又有何怪?”
      “哼。阁下知道的多,拿联姻当烟幕,还什么《有女同车》,我呸!羞不羞!”
      “嘁。亲睹阁下之悍勇,直觉当日退婚真乃万幸,万幸!姽婳,好个障人耳目的美名,可惜名不副实!”
      “哈。果是怕了,承认就好!”
      见这二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诸儿与槿只觉好笑。想他郑忽平素里极是个颜如冰,语似金的人,如此与人计较口舌,风度尽失,真真鲜见。再细看下,郑忽与姽婳两面相照,也煞是一对夺人眼目的璧影嘉偶,直让旁观的二人歪了思路。
      “话说回来,青鸾如何会落到妹妹手上?我记得这东西消失已有百余年。”诸儿倒有些插科打混的本事,剑拔弩张的二人终于熄了火。
      “话说三年前,我随师氏出海……”
      “出海?!”诸儿猛得打断:“你居然敢……”
      “听是不听?”姽婳不满道。
      “说!”
      “那次博弈,师氏输得太惨,于是实践诺言带我出海。”姽婳边思忖边说:“楼船漂行第二日,遇巨鲨衔龠拜于船前,就是青鸾。”
      “就这样?”
      “嗯!”
      “比神话还神话。”诸儿深受糊弄,却也没辙,知道她扯了这么个毫无诚意的谎,就根本没打算如实相告。又转念一想,道:
      “方才那贼人分明是有意来抢青鸾,必是知道其中奥妙的。觊觎神钺,便是觊觎王权,又能支使死士卖命,幕后之人也必定非同小可。这种人既然找上门来,必不会善罢甘休,恐怕……”
      姽婳呵呵一笑,望向池水:“怕什么,哥哥刚才还说既便找齐四物也没人知道如何运用。而且,那钺当真如此神通,怎可能三百年无人问津,想是别有玄机罢。这天下本是乱象,再多此一件,也无所谓。不如说说伐宋的事……”
      闻言,诸儿与郑忽皆是一惊,目光似箭投过来。姽婳看在眼里,禁不住窃笑,果然,果然。
      “兹事体大,妹妹莫要乱言!”诸儿压低声音嗔道。
      “哦……”姽婳灿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太子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鲁侯罢。”言毕,挪向侧旁,倒在草席上便睡。而妩颜那小妮子早早沉入梦乡,与心上人日夜相思去也。
      留下“齐大非偶”的始作俑者,诸儿,槿,郑忽三人愁肠百结,相对声咽。
      渐闻轻鼾均稳,扶桑子才用手背轻轻试了姽婳的额头,又细细把起脉来。这并不算什么,只是那眼波里的专注,弹指间的柔滑,化进了心肺,直把三人置若无物。
      “怎么?有何异样?”槿柔声问道。
      扶桑子收回手,正色道:“回公主,只是习惯而已。殿下很好。”
      郑忽瞧了过来,甚觉怪异。诸儿也是有心搓合,介于二人都对陶纺轮只字不提,诸儿权当是一时玩笑,于是心思转了几圈,另辟蹊径:
      “我这妹妹生来揣着玲珑心,九曲肠,是有些乖张,但本质是好的。我姊妹中最与君父投契的是她,最会忤逆君父的也是她。她打小就在即墨与临淄两下里奔波,那山高水远,君父也从不让繁文缛节拘束于她,说句贴切点儿便是野生放养大的。个中缘由,就是在宗族里也鲜为人知,其实……”
      “太子殿下!”扶桑子突的打断,郑重的行了空首礼,声色局促:“婳殿下甚喜与太子、槿公主、颜公主交往,却是为何?”
      诸儿先是诧异,绝没想到扶桑子居然顶撞于他。再而眉头深蹙,怃然不悦:“如何对妹妹好,我自然知道,扶桑子此言何意?”
      槿深深望了诸儿一眼,摇了摇头。思及先前围幕里的事,想她姽婳素来骄傲且自负,必是深恶他人侧目以对,垂怜自己,尤其她与郑忽宿怨颇深。诸儿有意牵线,成就一桩姻缘是好心,然扶桑子也是用心良苦。
      纵然生来尊贵,也未曾见过如此这般贴心的伺候。与其说伺候,不如说宠溺。扶桑子太宠姽婳,宠到姽婳似乎离开他,便无法生存。君父宠溺,因是君父,手足迁就,因是手足。他扶桑子究竟何以自处?这样很不对劲!诸儿却将平素所见所感在心里揉磨则个,瞅着扶桑子的眼神愈发黯淡。
      如水的月色,瞬间凝结成冰。诸儿毕竟是齐国太子,平日里落在一干公族间显得十分和蔼,而此刻责问起下臣来,亦是不怒自威,凛然有度。
      “扶桑子。”诸儿口吻极淡:“姽婳是姜齐公主,我是她兄长,我自明白何为手足之义。尔为人臣,君臣之道,可明白不?”
      “扶桑明白……”扶桑子躬身垂首,恭敬且卑微:“小臣恳请太子……”
      “扶桑。”姽婳不耐烦的声音倏得响起:“你太吵了。”
      凝滞的气氛陡然打破,姽婳支起头,睡意朦胧的眼里净是烦躁:“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一边呆着去。”
      “是……”
      打发走扶桑子,姽婳瞄着太子,慵懒的笑着。
      “听扶桑子说过,他最初入宫,做的是太子侍读。”
      “嗯。两个月后,便被赐予你了。”诸儿别开脸,他也是关心则乱,并不想与姽婳闹得不可收拾。
      “哥哥可知他跟我多久了?”
      闻言,诸儿望过来,不等他开口,姽婳自问自答:“十年。”
      诸儿凝视姽婳良久,飒然一笑,颇有自嘲之意:“我知道了,刚才为兄失态,以后不会再越俎代庖……”
      姽婳却是噙着笑,臻首轻摇:“不,姽婳的意思是,太子对伺候过自己两个月的人尚且费心管教,姽婳更该对身边臣子多加鞭策才是。”说罢,起身,披着毯子就走。
      “妹妹去哪?夜深,莫要乱走。”槿连忙问。
      姽婳头也不回,扬声道:“起夜呗,还能做甚。”
      三人顿时大窘。
      诸儿重重一叹,这个妹妹总是若即若离,又十分执拗,始终让人猜摸不透,跟她说话,总感觉力不从心。
      “太子杞人忧天也。”郑忽望着姽婳远去的背影,幽幽然开口:“令妹可不单是‘本质好’而已。”
      诸儿甚是莫名,郑忽却不愿再说。
      槿一双慧眼瞧了个七八九成,姽婳与郑忽彼此堤防,甚至会看似漫不经心的洞悉对方,若日后此二人有缘再聚,必掀风雨。又且是两尊冷飒飒的傲骨,怕也有得好磨,旁观的是想管,也够不着的。
      也罢,也罢。

      人声静寂,风高草低。
      所谓疏不间亲,又且贵贱有序,说是自己得罪于太子,实则害处都要落在殿下身上。扶桑子默默跟在“起夜”的姽婳身后,欲言又止,好不纠结。
      “青鸾。”姽婳停下脚步,靠在树上。
      扶桑子哦的一声,从怀里取出龠,双手呈上。那龠在月光下泛着青幽的莹光,不是青鸾又是什么!原来扶桑子去寻摸食物时,武卫早也把它从水里逮出来,悄悄藏在他这。
      “殿下。据太子所言,此物甚是凶险,莫要带着身边为好。”
      姽婳摇头,目光炯炯,正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鬼心思:“为时晚矣。”
      于是附在扶桑子耳边,将这一夜谋划出的计策,如此这般的吩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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