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作者:虞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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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子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
      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
      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诗经·齐风·甫田》

      “你为何不死!”
      公孙无知的冲天怒火咆哮而出,皮鞭狠狠抽打过去,全然不顾梧宫道旁来往巡梭的甲卫,正战战危危的朝这边侧目。
      那人瑟缩了一下,鞭子从头顶呼啸而过,末梢如镰刀割断了束发的纚,发髻顿失束缚,从四面垂泻而下,将那人的面容遮在黑幕里。眼看那鞭子又刀光剑影也似挥了过来,他连忙跳开,怎奈势孤力寡,为公孙家臣所勒。
      公孙恨透了那人,以至忘乎所以,跳上去掐着他咒骂、踢打也不能舒解分毫。
      “主公,那人似乎是……”
      枯枝稀影处,石之纷侍卫在太子身侧,苍鹰似的眸子往那扫了一眼,又惊且怒。
      太子微微垂颌,淡淡吩咐下:“带他过来。”

      太子诸儿十分疲惫的倚着几,支着额,目光却灼灼如炬,透过五指的缝隙,睨着跪在堂下的扶桑子。
      “孤记得不错,你被逐出汲云宫已有半年之久。”
      “回太子,至今,刚刚二百日整。”扶桑子垂首,神色抑郁透着焦急,局促地问:“敢问太子,传闻说殿下被关入永巷,可是真的?”
      诸儿深吸了口气,欲言又止,冷冷的别开话题:“她当初为何逐你出去,可记得?”
      “小臣断不敢忘!”
      “那就是了,公主的性子,偏激执拗,白圭之玷也不容得,没杀你便是恩德。”诸儿言语里夹枪带棍棒,全是讥诮:“至于你在公孙处,遭遇也好,艳遇也罢,能全身而退就该庆幸。从今往后,好生当你的小民,公主就不劳挂心了。”
      扶桑子伏身躬背,眼睛直盯着地面,卑微的双臂似是无力支撑也似,瑟瑟的颤抖着。太子能出手相救,就是蒙受大恩,只是,教他不牵挂殿下这一句,却触动了机关般,凄凉之感犹似泉水,一寸寸漫过心田。沉默良久,他第一次抬起脸,直视太子,微哑的声音焦切难忍:
      “殿下还好么?”
      太子握了握拳,本想继续试探他,却终是端不住的重重一叹:“你可知公主与君父说了什么,才免了你阉割之苦?”
      “臣不知。”
      “那日筵席上,她跪在君父座前,说自己命不长久,死后只让扶桑子陪葬,请君父赐她一个完身。”妹妹是诸儿最难以割舍的牵挂,思及此,也难掩忧伤:“现在她不教你服侍,也就是免得你陪葬去,呵,可要好生珍惜呐。”
      陪葬。
      太子的话嘤嘤嗡嗡回荡在脑海,眼前浮现的是那日殿下步上高阶坚定而孤独的背影。
      稠浓酸涩蒙上心头,如同二百日前的那个晚上,他揣着被遗弃的凄惨,独行夜色中。扶桑子第一次埋怨姽婳,既然已许诺要陪葬,又何苦教他活生生的受折磨。
      “我本是医官之子,东宫侍读,扶桑之名全拜殿下之赐。从那日起,扶桑便立志做一纯臣,终生跟随殿下,孜孜十年,惟此是衷。虽遭嫌弃,仍不改初志。若无日出,扶桑何往?殿下将我放逐,太子又教我断了挂念,无异于绝扶桑之生路也。”扶桑子额头磕在手背上行了空首大礼,言语冷幽:“恳请太子赐扶桑一死,只求容我全尸伴于墓旁,殿下她,不喜残缺。”
      太子盯着扶桑子,唇角缓缓勾起,先前高傲寡淡的模样一扫而空。说来可笑,他是怕扶桑子的,不是没见识过姽婳对这小臣子地依赖亲狎,当哥哥的如何不怕。怕这个小子心怀非份,怕他恃宠成骄,怕他放纵恣肆,更怕他的心无旁骛,误导姽婳走上自己的旧途,泥足深陷,倍受煎熬。那滋味不好受,他自己尝过,更不想让妹妹羸弱的生命再受磨难。
      今天,他不再害怕,扶桑子的眼中,没有一丝杂垢。
      诚如他所言,志于纯,则无欲。
      太子起身步至堂下,掠过扶桑子时淡淡地说了句:
      “随我来,去找日出。”

      母亲……
      暖入心坎的人影,被风雾打的影绰幻莫,将要举步奔过去,却觉身体如似枯叶飘零,任凭流水带走,沉浮游荡,无力的打着漩儿,全然把持不住轨迹。
      母亲,笑靥嫣然,一滴冰泪坠出眼帘,化成一缕轻烟缠绵着扑鼻过来,馨恬的气流如同春山花野,顿时滋润了全身经脉。
      姽婳
      姽婳啊……
      趟过水中泥,涉过云中雾。魂归体,魄入腹,却道:天地茫茫断无处。
      眼睑撕开一线,暝昧柔溺的光悠悠蔓入心田。只有半个人影,在一声声呢喃中悄悄地凝望着自己。
      “扶桑……?”
      人影似乎重重垂下了首。
      “可见到……我母亲了?”
      摇头。
      “去禀告母亲,等姽婳身体好些了,就去看她……我,好想她啊……”
      姽婳沉浸在梦呓里,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殿下。那要等到春天,去给君夫人扫墓才好。”
      乍地闻言,姽婳如梦初醒,游离的意志渐渐深固,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了起来。阡陌交织的房顶,素洁透通的障子,柔软暖和的褥榻,尤其从掌心传来的温暖,断不是黄泉末路的风景。姽婳顺着手看过去,突地一个激灵,神思归位,往事纷纭席卷而来。
      即墨
      临淄
      永巷……
      囚门外的太子,梦境中的母亲,还有,眼前这人。
      “扶桑?”姽婳蹙眉,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惊愕:“你……怎么回事?”满腹的疑惑化成一句责问。
      扶桑子偎着榻正坐,敦厚温顺不变,只是眉间不知何时竟刻了上细碎的浅纹,愁云惨雾凝结其间。清亮的黑瞳,深如渊,沉似函,不知埋葬了多少难言心事。许久不见,他似乎长成了不少,青稚的神彩褪得一干二净,沧桑的苦楚自颦蹙间脉脉流露。
      放下千斤重担也似伏倒在榻边,时刻盘踞的焦虑,日夜积淀的思念,随着一句问候,再也隐忍不住,倾泄而下。捧着姽婳的手,让掌心的微热贴着自己的额际脸颊,轻轻触摸,漪漪晕开。
      “殿下,扶桑终于找到你了。”
      五指微动,姽婳静静地躺着。涟涟清泪带着辛酸,浸润肌肤,顺着自己掌中的纹路蔓延舒展,散发着阔别已久的温暖。瞥着扶桑子微颤的肩,还有头顶的发漩儿,才察觉他竟未打理发髻,就这么松散的绑在脑后,随着伏身,长头丝丝缕缕从背上披覆至地。她素不喜这邋遢模样,所以他从未放肆仪容,只这一回,才从黄泉溜哒回来,一睁眼就看见这囚犯似的人,真是不吉。将要嗔他,却觉掌心一阵酥痒,直挠上了心。
      活了这么许久,除了君父,她还没摸过其他男子的胡须。
      缓一口气,理清思绪,抱怨着:“哭够了,再与我说个分明。”
      胸中郁气被淘了七七八八,疲惫又卷着浪潮猛扑过来,然其再是汹涌,也难敌欣喜分毫。扶桑子揪着衣袖拭去泪痕,拖着低闷的声音,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那夜出走汲云宫,本想回父亲宅邸,却半途被人劫了去。之后便是不分昼夜的拷问,话只有一句:青鸾龠藏在何处。
      姽婳恹恹潋潋的视线扫过扶桑子紧束的衣襟,又瞥向何处,究竟如何拷问,他没说,她亦不问。
      “大概过了一月,公孙不再理会我,却又看守的紧,并不放我出去。正待进退无路时,观竟买通了他家臣,筹划着救我出去。”
      姽婳微怔,疑惑的瞅着他。
      扶桑子微微一笑:“殿下可记得‘找个地,挖个坑,埋掉’?”
      姽婳眼珠子一转,了然。
      “观用的,正是那些被她埋掉的珍宝。”这般机缘巧合,哪容的人计算。扶桑子顿了下,继续说道:“可就在脱逃当夜,公孙夫人突地杀到……情急之下,我便跳了河。之后顺水而下,所幸未死,被人救起后大病了一场。这一病又是月余,因为观有言说殿下回了即墨,于是我便徒步南下,其间又被杂事干扰,待到即墨时,已然是秋末。可师氏说,殿下只是遣腾带去了五百少年,人并未回来。腾又说,殿下半途折回,人在临淄。于是,我又走回临淄。托父亲在宫中探询,却全无殿下下落。只得盘桓在外,入不得宫,又不敢离去。直至日前,被太子召见,这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殿下。”
      一想起姽婳当时的模样,扶桑子还心有余悸,他万万想不到,那般克忍的殿下居然会自杀,伤口刺在左胸上,匕首再深半寸,只怕要到黄泉重逢去也。这不禁教他想起少时与殿下把脉时的情景。

      那时,他十四岁,将将学得小成,整日就是捏着殿下的经脉,思来想去。
      一日,正记录着脉象沉浮,殿下百无聊赖地问:“人为何会有经络?血脉又如何会自己动弹?”
      这一下可把他问住了,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了好大会儿,吱吱唔唔地说:“嗯,因为,心是动的,所以有脉动沉浮虚实……”
      殿下一挑眉头,将信将疑的瞅过来。有模有样的给他把起了脉,另只手压在他胸前,左摸右摸。他心头一跳,轻轻地握着殿下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处,嗫嚅着:“心在左肋下……”
      殿下咦地一声,很是惊讶,然后自己一想,忿忿地收回手:“难怪乎君父总是偏心,原来心本就是偏的!”
      说着,不知又自己嘀咕什么。他只好微微一笑,埋首继续书写。良久,突地又听见一句:
      “死刑里似乎就有剜心之刑,那岂不是还要打断肋骨才剜得到?”
      他愕然抬头,正看见殿下若所有思的琢磨着,煞是正经。无奈的叹了气,他的脑袋瓜永远跟不上殿下的节奏。

      而今时今日,殿下却将夺命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口,不敢想像当时是何种绝境,才逼得她走投无路。更令人心焦的,还是她的风湿寒症,才半年光景,却恶化的比十年更甚。想到这,扶桑子胸口闷闷地疼,垂眉低睫遮去心中微澜。这时,香树悄悄进来,见姽婳转醒,又惊又喜,将要欢呼出口,却听扶桑子低声道:
      “莫吵,去将煎药。”
      香树忙不迭点着头,欣欣然的退下。
      躺太久,又血虚气弱,身体僵如枯木,只需略微一用劲儿,骨隙里噼哩叭啦的直响,若非有人搀扶,就是连起身也不能。扶桑子小心翼翼地揽着她,将轻柔温暖的锦衾与她盖好,惟恐触动伤口分毫。
      这里是距永巷较近的偏殿,取暖的物什也十分完备,冰天雪地都被两道门隔在外面,炭火煮着釜水,棉衾铺成榻褥,全不教寒风有可趁之机。光看这炭火也是十分讲究,火里有驱燥散毒的草药,水里有润气舒神的香熏,焰火柔柔晃晃,燎得药香与水气交融馨清郁馥满室,呼吸吐纳间,洗心涤虑去郁滞,真是匠心独到。这还不算,往釜中一看,又有铜觯立在蒸腾的沸水里,锦雉盘距成盖,蛟龙缠绕遍身,就是那条细链上,也密密刻了云气纹。
      扶桑子拎着链子,把觯从釜中提起,掀了盖,清水带着腾腾热气流进漆碗里。姽婳接过,低头啜着,待到口喉腹胃都温润了,些许疑问便漫不经心的脱口而出。
      “公孙夫人救过你?”受了伤,失了血,将将转醒,姽婳的声音懒得像冰河下暗趟的溪流。
      “是。初受刑拷,扶桑几近濒死,确是公孙夫人出手相救。”至于原因,他从未想过。
      没有说的,还有那夜公孙夫人突地出现,弄得众人等措手不及,说是公孙被劫了去,她要与自己私奔,从此不问世事……
      殿下并非好事之人,他也不愿拿微末琐事来叨扰于她,但若她问,必定如实以告。扶桑子凝视姽婳,坦然而惴惴,惟恐她又琢磨出什么道道,心生不悦。
      姽婳果然望着杯中影出神,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幽幽地道:“可惜啊,被我打死了,连同腹中的胎儿。”
      扶桑子微微一惊,略觉得惋惜,询问的话语却也没有。他待人素来淡漠,并非悲天悯人、厚善乐施的仁士。十年间,他只是恪尽职责的守护殿下而已,除此之外,一切人物荣辱,都与之无关。
      “殿下。你还好么?”扶桑子轻轻地问着,双手掬着轻柔,抻进被里,以如既往的与姽婳揉动关节。
      姽婳抬眼,轻笑:“躺在此处算好么?”
      扶桑子摇头,欲言又止了几番,最终难以启齿,只将心思专注在手上,细细感受着姽婳病体的变化。还好,骨骼还未畸变,只是僵木的更加深重。又且添了新伤,气血虚浮,积寒积郁,药方需得兼顾两症才好。
      姽婳知他心中忧悒,却无意与他解惑。这半年来的作为,还有宗室间的尔虞我诈,说不清,道不明,光是想也够让人愁肠百结。以至于生离死别后的重逢,也未能扬起多少喜悦,遥想那时震怒,恍若隔世,连自己也以为莫名其妙。
      “扶桑。”姽婳眼波飘晃莫测,淡淡地问:“你的本名,叫什么?”
      “不记得了。”扶桑子眼光低垂,轻轻将药膏涂在姽婳手指间细碎的伤痕上,声音里透着不安。
      “看。这就是习惯。”姽婳也不追问。
      殿下变了。扶桑子苦涩而无奈的告诉自己。
      姽婳却习惯了病时谋事,往事幕幕更趁着弱体空虚,排山倒海涌动心潮。一时间,思绪悠悠,惆怅漪漪:“男子惯于恣肆掠夺,女子惯于卑膝屈就;军旅惯于纵马横戈,农家惯于耘地耕种,如此一惯,即是一生……可也有人爱时朝云暮雨,弃时弊履不胜;也有人既要习惯蒲香里极爱奢宠,也要习惯永巷中寒心泪冷。我,习惯于有扶桑照料,而你扶桑,也只是习惯于尽心竭忠。”
      扶桑子凝睇望着姽婳,不置可否。
      “殿下,还在生扶桑的气么?”
      姽婳轻摇着头,神色依旧飘忽,教人看不分明:“只是,已经不习惯扶桑握着我的手了。”
      手上飒然一松。
      姽婳淡漠的神情,看在眼中也能结冰。扶桑子头颈深埋,失落的双手紧紧抓着锦衾。两百日的寻觅,虽然艰难困苦,却也总揣着希望,以为殿下始终是殿下,扶桑也依旧是扶桑。可现在,她人明明就在眼前,却似梦一般,遥不可及,远的,教人心灰意冷。
      良久,扶桑子吐了口气,十指掠过锦衾的绒毛,未及得散去掌心的汗,竟动起手来,宽衣解带。
      “扶桑失礼了。”说着,捧起姽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拢起衣襟紧紧抱住。
      手凉,心热。
      扶桑子灿然而笑:“殿下。守候,亦是习惯,扶桑无力抵抗,任其滋长。已然根深蒂固,必定惯纵一生了。所以……所以,请殿下重新习惯罢。”
      等闲起惊澜,千回百转九重天。看那张赤诚坚毅的笑脸,仿佛她不习惯,便不打算放手。原来,扶桑子已然沧桑苦历,遍尝荆棘,再不是那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单薄少年。
      姽婳心中一片豁然,看着房顶,自嘲着:
      “一生?我还有几日好活啊。”
      “不论多久,扶桑不会让殿下一个人走。”
      “好……”
      “殿下。不知何时能启程回即墨?”
      “不知道。”姽婳目光聚成一线,凛凛散着寒光:“也许很快……”
      咚咚咚,扣门声落,香树声起:“公主,太子驾到。而且,子元也自京畿而归,正在堂下等候。”
      “京畿?”
      姽婳微讶,自己并不曾吩咐过子元何事,几日不见,他去京畿做甚?宫廷风云诡谲,瞬息成变,更不知太子处又喜忧几何!
      “转告太子与子元在厅上稍候,我正有事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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