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月

　　屋子里空得令人有些发怵，月光投射进窗户，使得宽阔静寂的空间更加阴森虚幻。进门的瞬间，陈轲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低头皱了皱眉，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常住于此，静岳先进门很快就打开了灯，他虚揽在陈轲肩上，将她护到壁炉前就提了裤脚蹲下找东西。
　　“抱歉啊，我走的时候关了空调，忘了叫清平提早打开。”静岳声音柔柔的，让陈轲缩紧的心瞬间绵软了起来。“没事，您太客气了。哦，清平是谁啊？”陈轲跟着静岳经过一楼的钢琴好奇道。“是小蛇。”静岳翻了一圈没有寻到一楼客厅的遥控器，便作罢颇不好意思地轻笑道。
　　清平是静岳好多年前捡的，当时它被人打得命垂一线，挂在树枝上。静岳见它奄奄一息但眼中还透着生的希望，便将这通身发青的小雄蛇捡了回来，取了这个愿它平凡顺遂的名字。“您养蛇当宠物？”陈轲满心惊讶，这个男人有点硬核，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那种多足的蠕动动物，蛇占了一半的特征，看来在养宠物上两个人已经不能达成共识了。
　　“不算是宠物……”静岳话还没说完，楼梯口就滑下来了一位乌发少年，单眼皮和高鼻梁显得整个人有一种清爽的好看。“你好呀。”他笑得如春日樱花般对着陈轲微微示意。“你好。”陈轲笑着点点头，不再续话。“我不算宠物，就是一条看门蛇。”那少年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静岳，本该是一句抱怨的话听着也觉得好笑不少。“这也算大功一件，不然我今晚住哪儿？”静岳笑着白了那少年一眼，绷紧的背部线条也松弛了许多。“我今晚有事，能不能放行……”那少年也就二十不足，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陈轲，继而缠在静岳旁边恳求。
　　“我不在的这几天辛苦你了，但是你今晚出去可能不太安全。流云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他要是抓住你威胁我，怎么办？”静岳顺当地牵住陈轲的手腕将她领进书房柔声问道。“没事，流云那么爱玩，我这么好玩的一条蛇，他只有捧在手心里的份儿，舍不得的。”这话听得陈轲都白眼层峦叠嶂了，更何况静岳。“哈哈哈，好哥哥，就放我走吧，我的小蝴蝶还在等我呢。”那少年在静岳身边来回蹦蹦跳跳地撒娇，陈轲憋住笑环视着书房的陈设，以免静岳和那孩子尴尬。
　　“那你一定要赶在鸡鸣之前回来，好吗？你不能有闪失，你自己清楚。万一有危险，叫小蝴蝶赶快传信。”静岳知道这冷血小孩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没憋傻已经不错了。静岳从清平那贼兮兮的眼神里也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孩子是给自己和陈轲留空间呢。“好啊，没问题。不过我去的那地儿没什么公鸡，听打鸣比听单田芳的相声还稀缺，我六点之前返回，可以吗？”静岳将手中的书顺手递给陈轲，陈轲轻声道了谢，坐在了靠窗户边上的藤椅上，就着柔和温暖的灯光躲开了这二人的对话。
　　“好，你去吧。”静岳抬了抬手，在清平的口中放了一片儿白雾似的咒语。清平龇着大白牙笑道：“多谢哥哥，还有你卧室的空调我已经开了，其他地方的，你知道，我一个冷血动物，冬天不开空调是基本的素养。”他瞬间化作一条小青蛇蹿出了门去。“哥哥，你别把门全封印掉，不然我进不来会被晒死的！”尾音袅袅，陈轲看了一眼伫立在门口修长矜贵的人，心里升起千丝万缕的情绪，令人无从分辨。静岳的脸庞像是春雨洗刷过后的长空，晴朗舒展。他转过身却看到陈轲眼中漾着极力控制过的笑意，且有点自知之明的疏离意味。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稍微整理一下次卧，好吗？”静岳看了一眼陈轲所在的窗户，便缓步走了过去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就那样看着柔光笼罩中的她，时光仿佛是一条隧道，她一直在那里。只不过是从那头穿到了这头而已。
　　“你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啦……”陈轲拨了拨耳边的发，直率地笑道。静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白净修长的手指，用食指中间的那块关节敲了敲自己的鼻翼：“里面没那么暖和，我怕……哦……你会着凉的。”他有些慌乱的低头道，抬眼的瞬间见陈轲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没事，没那么娇弱的。”陈轲手里捏了书试探地走了出去，静岳提步跟上。
　　“嘶……”陈轲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才意识到这地儿是真冷啊，隔了半个走廊，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温度差异。“不是，怎么……”陈轲转头看了看静岳。静岳才惊觉陈轲的长明火在这小楼里是被他封印住了，而这个封印是绝对不能解除的，除非静岳过于清闲了，想让所有被他惩罚过的鬼魂闹得他不得安宁，虽然可以尽数消灭，但是绝对不可能一蹴而就，毕竟这方圆几里还有零散的人居住于此。
　　这屋子平时很少住人，清平上次弄坏了空调还没修这个事情没有告诉静岳，静岳当然无从得知这个令他头大的空调到底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他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心，毕竟现在已经快要天亮，他也瞥见了陈轲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要不这样，你不介意的话去我屋子睡吧。我在书房就好。”静岳又用食指中间的关节点点自己的鼻翼，不敢直视陈轲的眸子。“没事，我睡书房吧。书房还挺暖和的。”陈轲想到书房的地面都铺着地毯，应该可以打个地铺了，而且她是真的困了，一秒都不想多醒着的那种。
　　“你是女孩儿，身子骨本来就弱，冷热不会对我造成影响，所以你放心去我屋子睡吧。”静岳重拾了一位千年老人的淡定，故作理智地劝道。“您真的是神仙啊？”陈轲想不通自己的梦为何会如此长，而且如此逼真。“你想我是什么？”静岳的眼神变得诚挚无比，他有些忐忑地问道，他的脑海里闪过银狐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变成凡人，这样才能有机会与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做一对平凡伴侣，而不是永世不灭，永生只为天下苍生奔波。
　　“我希望……呵呵，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想什么就是什么呢。”陈轲被静岳明亮璀璨的眸子盯得有些慌乱，心虚地应了一句便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句地顺着书房的路转身出去。“那就假设你是神，你希望我是什么……”静岳试探道，他看出来了，陈轲好像在逃避着些什么。“如果我是神，我肯定不会在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找您啊……”陈轲说起这事儿就心里发凉，当时如果不是那位姑娘……母亲该怎么办。她微微摇了摇头。静岳见她还心有余悸，便有些心疼地道：“小……陈，你是什么不重要，你心里想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空气有些凝滞，陈轲转头注视着静岳，这人是不是和自己有什么渊源，不然为何会如此熟悉。“您以前给我妈妈解过围，对吗？”静岳点点头。“那您是不是早就见过我？”陈轲又问道。“没有，我去的时候家里只有你母亲和你小妹。”陈轲睡意全无，她的好奇心让她想在仅剩的这几个小时里，问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思直觉往往是最直接的证据，而直觉不够确凿只是有人刻意找了理由抹杀了而已。
　　“可是为什么我对您感觉特别熟悉，就像是……一个认识多年的人。”陈轲现在脑子里的模糊图景像雪花片一样四散飘逸，但想抓住个究竟却是不得章法。她用手掌轻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地方像是有什么要钻出来一样。“糟糕……”静岳心下暗暗叫道，难道是这里的封印和陈轲体内剥离记忆的咒语产生了冲突？还是陈轲体内的长明火和这里的封印发生了碰撞？“赵先生……我好热……啊……”陈轲的脑子像是好多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地鸣着尖锐刺耳的笛。她的身子从双手开始发烫，就像一簇一簇的火苗，密密麻麻地从她的皮肉生起。
　　“银狐……”静岳心疼又慌乱地抱住陈轲，他看见了那些火焰越来越嚣张，似是被风拉扯着蔓延向四面八方，应该是封印和长明火冲撞了……这封印本就是锁住鬼魂的，这也就意味着这座小楼的周边全是鬼魂，只不过被禁锢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而已，但总归都是些厉害角色，敢寻到这里来的，都是妄想灭了静岳而横行人间借凡人肉身而得以喘口气的罪大恶极之流。陈轲上次在医院碰见了一个行魂就足以触发长明火，更何况这一周遭的鬼魂……
　　“我好热，好热……”陈轲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疼痛难当。静岳动用了他身体里储藏的雪山冰川之冷，也不见陈轲身边的火焰有丝毫减弱之势。火焰越蹿越高，将陈轲整个人包围着，她已经没有了呻·吟的力气，那团火化作了一只幼小的银狐，从陈轲的身体里逸散了出去。“银狐？”静岳怔怔看着，他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得偿所愿，他也从未奢望他和他的小银狐会再见，这千百年来等待的无望和煎熬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丝丝缕缕的青烟，无声又知趣地消失了。
　　“妈……”陈轲从快要粘在一起的唇齿间挤出这个世界上最能止疼的字，她好渴好渴，就像那年她在酷夏的山顶放羊，而在早晨就喝光了水壶里的水一样。她被烧得浑身发红，她的脏器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此时的她露出的肌肤青黑，一头乌发早就烧成了一团十分复古的烟花烫，人已经气若游丝。
　　“小陈……”静岳见银狐只是歪着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却不答话，便又将目光对准了陈轲。“赵先生……”陈轲似梦呓般，她的大脑里又出现了那个俊美儒雅的男子，那些雪花般的记忆渐渐变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那是她第一次见静岳，那层水雾本就是因为陈轲在银狐没有脱离肉身的时候具有半神的状态会看见静岳而存在，而此时的陈轲只是一介真正的凡人，那层水雾包裹起来溶解掉的记忆已经重新合成了，她的脑海里是静岳苍白自持的面容和修长优美的身段。
　　静岳从来没有想到银狐会从陈轲的身体里剥离，他一直以为陈轲就是银狐本体，所以在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陈轲周遭异样的气场的时候，他才想着但凡她需要他，他就以这种方式靠近而不至于打乱她正常的生活秩序，也不会让从小怕黑又怕鬼的她心里留下什么，他不忍心让她知道更多的事情，但是如果一直溶解她的记忆，阻挡自己的面目，那么她这辈子到死也不会知道有个人在这世上等了她千年。
　　可是现在静岳也有些神经质了，眼前的这个姑娘只是银狐寄居的凡人，而不是真正的银狐？“赵先生……”陈轲这一声嘟囔结束，心跳也停止了。静岳不再管想要冲出封印的银狐，便将陈轲平放在地上，修复这姑娘被常年消耗的身体。不管是鬼是神，但凡借助凡人的身体都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更何况静岳还是第一次见神借助凡人的□□重新塑魂。
　　静岳将源源不断的能量输送给陈轲，这是身为万水千山之神的他收集而来的天地活力，这活力从旺盛的生命体中逐时消散，他在死神来临之际好让未了心愿的生命留下印记。此时，他毫无顾忌地将所有能量全部灌进陈轲的四肢百脉，这姑娘在吸收了如此多的能量之后却毫无起色。静岳有些不自信了，就算是垂暮的老人在临了之际吸收一点能量也能起死回生片刻。可她一个正值青春的姑娘，怎么这么容易就撒手人寰了？
　　耳边传来银狐与封印撞击的声音，静岳知道它一时半会儿是破不了这封印的，便深吸了一口气专心救治陈轲，这一呼吸眼前清明了不少，但也正是这一呼吸，静岳才看到陈轲的面容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整个人此时露着诡异邪魅的美，就像是银狐剥离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压制她的那样绽放成一朵妩媚又无辜的花。除了没有那块额间的印记，这样面容的她就是那年平叛透支了全部力量的银狐火神。
　　她和银狐到底是什么关系？难不成那缺失的额间花纹就是银狐寄居在她体内的形态，而这形态无人可见？还是陈轲就是银狐，她自保的本能让她掩盖了自己额间的火神印记，即使重生，也只是携带着那些游丝般的长明火，被塑魂殿的人安排好了一生？静岳心头万般思绪，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颇有些挫败地望向仍旧在击打封印的银狐，泄气道：“你能不能先别打了，你借用过身体的这个孩子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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