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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这是孟晖多年来过得最养生的一个长假,它现在要结束了。
一大早她就接了数通工作电话,餐桌上还顺便通了个视频。
刚给小女朋友过完生日的美院男生相当勤奋,早上又来找孟晖视频答疑。她答了几处,末了他还问了个问题。
昨天验算结构时,男生发现孟晖做结构计算书居然连简图都不用,就这么徒手算出来的。他有些叹为观止,这不光是计算能力的问题,他的老师平时总说这是不允许的,可孟晖算的明明就很正确。所以他才来格外请教。
孟晖不以为意地说这个其实简单啊,你多做些毕业设计,自然就练出来了。
挂断视频,顾沉东催促:“再不吃就凉了。”
“好好,我吃,我不接了。”
他问:“难道你做过很多毕业设计?”
孟晖一顿:“哦,我不是提前毕业么,同学找我帮忙。”
他不信:“帮那么多忙?在H城读研,你自己不忙?”
“一个学生再忙能忙哪儿去?”孟晖说,“勤奋一点就行啦,这个男生就很勤奋啊。”
孟晖收拾完电脑包,又装入那一沓投标图,厚厚的,看起来令人安心。这当然归功于帮手得力,却也添了个副作用:顾沉东现在言必称孟老师。
这会儿他又来了:“孟老师今年有没有招新计划?”
孟晖不明所以:“春季校招?我计划招两个。”
“有什么要求?”
“要求么……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多半倾向进设计院,不肯屈尊来我们小工作室的。所以也不好太苛刻,看缘分吧。努力好学?我们这种工作强度,哈哈,顶顶首要的,得身体好。”
“特别努力好学,身体还不错。”
孟晖说:“你说这个美院男生?人家早都签了事务所,不好挖角。”
他望着她:“不是他,比他老得多。”
孟晖骤然就明了,红着脸:“前辈大神,这样损人不厚道哦。”
“那就是可以要?”
孟晖哼一声打开家门:“只要小鲜肉!我走了,晚上见。”
顾沉东已经穿好了外套:“我送你上班。”
孟晖赶紧说:“不用,也不近,一早还堵车。”
“我不赶时间。你吃了药,开车不安全。”
“我可以坐地铁。”
他已经接过她的电脑包:“走吧。”
临上车孟晖还执拗:“其实我不晕,可以自己开。”
顾沉东很犀利地望着她:“里头是不是有烟味?我不介意。”
看着他调试后视镜,孟晖小声问:“你有这儿的驾照?”
孟晖驾照是大一暑假考的。
那一年,寒假伊始他俩就交了费。当年交规考试还不叫“科目一”,孟晖早一年上学,大一下学期才满十八岁,临头被考试中心无情拒报,驾校只好建议延迟到暑假。
顾沉东那年大五,开学后实习、毕业事务一堆,再然后就该工作了,按说应当抓紧利用寒假空闲。可他对孟晖说:“你挨师傅的骂怎么办?”干脆一道延了后。
“有。”他系上保险带,“去年我……”
孟晖打断他:“有就好。”她按下车窗。
顾沉东阻止道:“你别吹风。”
车里闷了数天的烟味,孟晖自己都觉得呛鼻。然而倒春寒的风,的确又刺得头痛。
她只得再关上:“怕你不习惯。”
他发动了车:“说了不介意。晚上想吃什么?”
孟晖说:“本来应该我请你大餐,一来接风,二来谢你帮了大忙。不过我已经约了个……客户。明晚你有空么?”
“有空。”
“时间还不确定,或者后天晚上?”
他答:“每天都有空。”
“……”
新年第一个工作日,纵然有延续假期尚未开工的逍遥人,早高峰毕竟如期而至。
车子走走停停,龟速前行,交通广播略嫌聒噪,但比尴尬无语要好些。
手机响了,孟晖接起来:“嗯?”
“我在机场,和赵工一起飞H城。”
郭书仞那边似乎有些嘈杂,孟晖听不清,只好关上广播:“我知道。”
“你好么?那天听起来很不好。”
孟晖答:“上班路上。”
郭书仞问:“投标方案搞定了?”
“对。”
他说:“回来入境前,让赵工给你带烟,要哪一种?”
“不……用了吧。”
郭书仞忽道:“他送你上班?擦。”
“没有。”
“你再编?”
孟晖不理:“你哪天回?几件事情一早来问我,我知道的今天都可以处理,有些我决定不了。”
“周末。”
“那行,挂了。”
郭书仞问:“就这么挂了?”
孟晖不耐烦:“不然呢?”
他笑着埋怨:“你变了。”
孟晖也笑骂:“是不是想死?”
“行,老子去死。你替老子问他几时走,鸡飞狗跳的。”这才挂了。
顾沉东忽然问:“晚上去哪里接你?”
孟晖看着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侧脸,实在没忍住:“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事情要做?纯度假?”
“算是。”
孟晖叹气:“哎,顾沉东,你究竟回来做什么呢?”
他一直目视前方:“就为了看看你。”
孟晖倒有些意外,不禁笑了:“你这行程安排,怕不是来看看,是来看着我吧。”
“怎么,你不同意?”
“你问过我么?”
他说:“那我现在问,晚上在哪儿接?”
“……很远的,在虹桥。”
“好。”
孟晖忽然想,见完不愿意见的人,早早结束了这些糟心事,有个人能说说话,大概也很温暖。
“也好,你到了打我电话,九点虹桥地铁站。”
他看看她:“我要不要早点到?”
“不用。”
前方大概有事故,一眼望不到边的车辆静止着,偶有烦躁的后车违规摁喇叭。车厢里出奇的静。
孟晖伸出手,打算再次打开广播,却正正好好被他一把捏在掌心:“我会提前到,等你电话。”
她微低头,正好可以看到他清隽修长的手指。它们可以画出极漂亮的图,却全不讲理。她想要抽回来,却抽不动。
车辆终于挪了几步,顾沉东一直没有松开手,他问:“郭书仞是不是在追你?”
“没有。”
“就是。”
“你多管闲事。”孟晖挣了挣那手,挣不动,反被他握得更紧了。
“你有没有答应?”
“你说呢?”孟晖恼了,看着无法动弹的手,“能不能好好开车?”
“我到了。”
直到孟晖预备下车,他却仍没撒手的意思:“孟老师,我还有话要说。”
她笑得有些无奈:“你好好说话。”
“那好,我想听听你之后的安排。”
孟晖算了算:“手头三个项目要跑现场,两个估计要驻场,两个将近完工验收,大概还有五个新项目有落单意向吧。大概有一半时间在出差。”
“装傻?存心气我。”
孟晖瞥开眼睛笑:“没有。”
顾沉东威胁:“我不撒手了。”
孟晖只好说:“我们周末去接顾老师和我爸。”
“然后呢?”
“我没想过。”
顾沉东问:“那我来想,可以么?”
孟晖低低“嗯”了声:“晚上再说?我早上忙。”
“好。”
“那你松手。”
他一寸一寸地挪开,指尖温存,昼长人静。
孟晖交给他车钥匙:“注意安全。”
顾沉东唇边的酒靥又露出来:“小小,今天天气真好。”
孟晖往园区里去:“明明冷得要命,走了。”
**
这位胖乎乎的左律师,样貌斯文,措辞也从来不失礼节。但孟晖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和他的职业不符。
他给她的见面礼,是去年初在她家阳台挂的那只死猫。孟爸当时已经退休,幸好那两天他有两场老年网球联赛,没在家;后来又送过一段人的拇指节,胖乎乎的,血肉模糊。孟晖如今闭上眼睛回想,依然浑身冰凉,毛骨悚然。
今年的大年初一,孟晖决定调整一下还款计划。
当下这个情形,郭书仞的债,绝对不合适再欠了。
左律师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孟小姐的意思是,就去年的那20%首笔还款,转而向我的委托人提出融资申请?”
“可以这么理解。”
“我首先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资金来源……发生了一些状况。”
“我们理解。但是,且不说这样的融资成本非常高,我委托人也并没有义务对您提供资金服务。”
孟晖也很无奈:“我知道,但是我一时实在找不到两百万的大额个人信贷,所以我才提出房产抵押。”
“我白天已与委托人协商过。鉴于您一年来较好的还款执行状况,配合您个人的资产状况,以及您在您专业领域的良好声誉,委托人这才同意调整计划。不过,因为您本身还有房贷,房产实际已经质押给银行,所以能够起到的作用相对有限。还是那句话,资金成本会上升很多。”
孟晖点头:“我了解,新的还款计划如果已经预备好,可以给我看。”
虽然早有预计,新的计划还是让孟晖倒吸一口凉气,手续费都是一大笔。但转而想想,冰冷的钱能解决的问题,终究比其他麻烦要容易对付。
她认命地想,只要拼命挣钱就行了,就像那么多年以来一样。
左律师几乎照着还款计划念了一遍,才说:“希望继续合作愉快,委托人会按计划约定放款。”
孟晖冷笑:“愉快,只要你们不弄那些节外生枝的事情。毫无必要的。”
“非常抱歉,初次合作时,委托人不了解您的还款能力。”
孟晖威胁他:“不要打扰我的家人和朋友。不然我死给你看,法律上没人为我偿债的。不需要每次重申吧?”
左律师陪笑:“我们懂得分寸,不会逼人太甚。”
“在哪里签字?”
已经八点半了,她厌恶之极,她想尽快结束。
幸好他说他会早点到的,孟晖拨打顾沉东手机,无人接听。
室外气温很低,孟晖躲到地铁站里,时不时出站张望。车来车往,没有他的影子。
九点半的时候,孟晖又打了一次,这回竟切到了语音信箱。
一个陌生女声反复说着英文:“顾先生有急事需要离开几天,烦请稍候联系。”清脆动听,有如夜莺啼鸣。
孟晖挂断,难以置信地又打了一遍,依旧还是那段语音。
夜凉彻骨,水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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