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竟是我自己[重生]

　　砸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滴渐渐由狂暴转为温柔，最后终于销声匿迹。在雨过天晴的清晨，佩妮乘着马车穿过薄雾，驶进了潘泼城的城门。
　　这是佩妮此前敲定的计划，她相信以海伦的性格，很有可能派出侍卫去韦德城找她，因此她让马车夫连夜赶路，离开威格郡的范围，抵达威格郡边缘的枢纽站，潘泼城。
　　她要进城购买一些日用品，然后雇上马车一路往南，直抵王都——她相信王都的富饶繁华可以告诉她，未来的道路通往何处。

　　在集市，佩妮迅速购置了那些在她的脑海里盘桓多日的、需要在长途旅行中使用的东西。
　　虽然她的荷包里装满了鼓鼓囊囊的银币，但她还是像一个聒噪市侩的小女人那样，或是为两枚铜币与店员啰嗦几句，或是挑剔地挑拣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商品。

　　同样的，尽管马车行中有豪华舒适的轻便马车，但她还是选择了最普通也是最经济的双轮马车。在马车行那些长得像猎犬一般的男人眼下，她扮演着一个抠搜小气的家庭教师，声称在她落脚的城市里，她的雇主正对她的到来翘首以盼、“真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直到烈日当头，佩妮走进了一家经济实惠的小旅店，用亚当子爵给她的身份登记入住。
　　顺路送她过来的马车行店员提着行李跟在后面，在看到佩妮对旅店店员讨价还价的劲头后，他确信了这位戴着面纱的小姐是个真正的吝啬鬼。
　　他一边往旅店外走去，一边抛着佩妮给他的三个小铜币小费，心想：“得啦，回去告诉大个子，别指望能从这个‘葛朗台’小姐身上刮到什么油水了。”

　　平心而论，这家旅店虽然并不十分上乘，但也绝不寒酸简陋。
　　但当佩妮站在大约只有霍尔庄园盥洗室那么大的房间里，看到周围略微泛黄的素馨花墙纸和补了两次漆的家具时，她心中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动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翘起了一角，将一个问题放了出来：“海伦现在在干什么——”
　　但不等这个问题在脑袋里彻底显现，佩妮就七手八脚地将它像一块破抹布那样丢进了那个黑黢黢的洞里，将大石头又给压了回去。

　　她近乎仓皇地扑到窗边，陌生城市的景象宛如画布那样在她的眼前展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市集摊位里穿梭不停，酒馆、旅店和各色行当在街面上铺开，交织蜿蜒的小道将它们串联起来，一直绵延到百里外。
　　灰矮房屋拼凑出的画卷尽头，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船停泊在港口，小如发丝的人影在其间往来，让船只源源不断地吐出货物，而后装上货车，往城里驶来。
　　烈日在遥远的海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强烈得几乎让她要落下泪来。
　　“这是你的自由，”佩妮告诉自己，“这就是你的，未知的，像河水注入海洋那样的自由。”

　　就在这时，佩妮竟在街面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凯瑟琳医生！”佩妮靠在窗边大喊，突如其来的热情就像见到了数年未见的老朋友。她提着裙子跑下楼，将凯瑟琳医生邀请进了旅店。
　　凯瑟琳医生一贯严肃板正，正因如此，两人会面后，凯瑟琳医生嘴角的那一抹微笑大大地宽慰了佩妮不安的心。

　　正是午餐时间，佩妮为医生和自己点了最好的食物，两人一边旅店的餐厅里用餐，一边聊天。
　　凯瑟琳医生在伊丽莎白的婚礼前便离开了韦德城，周游了威格郡附近的村落，为人疗伤治病，正好也是今天才到潘泼城。

　　“我特意留意了韦德城附近的村落，确定没有霜花病患者后，才放下心来，”凯瑟琳医生说，“之前的治疗已经将那两种特殊材料消耗殆尽，如果现在疫病再起，将会是大麻烦。”
　　佩妮喝着汤，脑海里浮现出某位布朗小姐的模样，心想，即使没有感染疫病，仅仅是恐惧，也足以摧毁一个人吧？

　　凯瑟琳医生不爱闲聊，佩妮原本也并非聒噪之人，但此刻她却忍不住自己的嘴，总想和一个熟悉的人说些什么。
　　如果不用没有营养的话语填满脑袋，她心中的那块石头就老是开始扑腾。
　　见话题结束了，佩妮想了想，又问起凯瑟琳医生准备去哪里。
　　“我接下来打算乘船往西行，”凯瑟琳医生说，“我听人说起近几年来海外出现了一种怪病，打算去那里看看。
　　闻言，佩妮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人说，您曾经是王室御医，”佩妮说，“您为什么不留在王都，反而要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奔波到这里呢？难道就是为了给人治病吗？”
　　“是的，是为了给人治病。”
　　佩妮忍不住拧起了眉：“就这么简单？”
　　凯瑟琳医生反问：“为什么不能这么简单？”

　　佩妮被这句话哽了一下，不知为何，她突然被凯瑟琳医生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了。
　　她的眼睛一转，用略显讥讽的语气说道：“没错，也只有您这样出身名门，不必为吃穿住行发愁的人才能拥有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看到凯瑟琳医生的脸上流露出了意外的神情，又说：“没错，我知道您的家族。”
　　她指了指凯瑟琳医生放在地上的大包，上面挂着一个坐马车时用以登记信息的纸条，纸条上的那个姓氏，在二十年后依然屹立不倒。
　　“您有这样高贵的出身，这样显赫的家世，所以才能成为御医，所以才有权力做出这么‘简单’的事。不是吗？”

　　凯瑟琳医生放下餐匙，认真地看向佩妮。
　　如非必要，佩妮从不爱观察旁人，就像直到现在，她也很难说出几个救济院修女的姓名，或者描述出亚当、管家、某位女仆...这些似乎经常与她接触之人的模样。
　　但此刻在凯瑟琳医生评判式的注视下，她不得不抬起头，回看着面前的医生。

　　凯瑟琳医生有着庄严的国字脸，每一个五官都长得格外板正。她眉毛浓密，眼睛深邃，嘴巴较大，说话时会露出同样大颗且整齐的牙齿。她仪态端庄、气势威严，整个人长得就像《天神经》里印刷的圣女一样。

　　此刻，凯瑟琳医生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佩妮，严肃地道：“疫病爆发的时候，你本可以在威格郡的庄园里远离这场灾难，但你还是去了救济院，你又是为了什么？”
　　佩妮抿了抿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才想知道您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我可以帮你去想一想。”凯瑟琳医生说。
　　“什么意思？”

　　“如你所说，我和那位布朗小姐一样，是圣女学院的学生。你应当能从各色各样的人口中知道，这所学院只招收名门贵族中天然具备魔力的女性，并且会将她们培养成王室女官，为王族们服务。但你不会知道的是，只要使用光魔法，就有可能会遭到反噬——没错，无论是我与布朗小姐这样天然具备精神系魔力的人，还是你这样后天觉醒的。”
　　佩妮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震惊与惧怕霎时攥住了她的心：“...什么反噬？”

　　“这是一位老前辈的观点，她是百年前的光明女祭司，也是王都圣女学院的院长。”凯瑟琳医生平静地说，“我曾说过，魔力的转换有两个要求，一是交换原则，二是媒介。通常认为，魔力转换为魔法，只需要将相关元素进行等价交换就可以，比如我要足以烧毁这张桌子的火焰魔法，就要用等价的火焰元素去转换。如果元素不够，魔法就会失败。
　　“但对于精神系魔力所使用的光魔法与黑魔法而言，这两种魔法的运用都触及了‘天理’，不再是简单的元素交换，也因此，对‘等价’的定义会更加苛刻。举个例子，伊丽莎白小姐对别人进行赐福，就是将自己的‘幸运’与别人的‘厄运’进行交换，将本不属于自己的‘厄运’放到了自己的命运中。”
　　佩妮感到喉咙被扯住了：“...伊丽莎白小姐对此，心知肚明？”

　　“这是圣女学院的入校须知，所有选择接受并留下的人，都心知肚明，”凯瑟琳医生说，“但你不必担心，我与你的魔力是同一类型，且比你的强大，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在制作霜花病魔药时，疫病中蕴含的诅咒应当是由我承受。”
　　“您的意思是，您刚才说的只是推测，并没有得到验证？”

　　“这是天理的交换，并不是即可灵验的诅咒，这种交换将被刻进命运之轮，在下辈子，也就是东方人所说的‘来世’中应验，没有任何人能够突破天理的限制，去得出具体客观的理论。”凯瑟琳医生说。
　　佩妮感觉自己被戏弄了：“这和我们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凯瑟琳医生说：“虽然没有经过验证，但现在你知道了有这样一种可能，而且也知道了，这种刻入轮回的交换与任何身份地位都无关。那么你就想想吧，今后如果还有人需要你使用光魔法帮他疗伤治病，你还愿意吗？”

　　佩妮登时愣住了。

　　她的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伊丽莎白在救济院时，为病人们进行赐福和祝祷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凯瑟琳医生在制药时，反复告诫她必须控制住自己的魔力输入时的画面。最后，她想起病人们在得知自己有救后的欢呼雀跃，感激涕零。

　　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从最开始她就知道，为别人治病疗伤需要付出魔力之外的代价，无论那个人是谁——即使是女公爵，即使是伊丽莎白，她是否还会去帮她们？
　　答案或许是，不会。

　　“等到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某一个人，等到你最终选择了出手相助时，到那一刻你就会知道，做出这个选择，究竟是不是简单的事了。”

　　这餐饭剩下的时间里，佩妮没有再说话。
　　凯瑟琳医生现在正住在下城的救济院里，计划明天再乘车离开潘泼城，因此饭后便与佩妮告别。

　　直到凯瑟琳医生提起包准备离开，佩妮才注意到那只皮包的底部有两个大大的补丁。视线一转，她看向凯瑟琳医生的衣服，那身粗麻布衣同样缀着两个小小的补丁，但和那只包一样，简朴却洁净。

　　佩妮攥住拳，再三思索，最后还是唤住了凯瑟琳医生：“我很少一个人出门，现在住在旅馆里，很不安心。如果您今晚愿意留下，住到我的隔壁，我将感激不尽——旅费由我承担。”
　　闻言，凯瑟琳医生没有半分诧异和忸怩，坦然答应了。

　　虽然说请凯瑟琳医生留下，但佩妮并没有去打扰她。晚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将所有物资整理好，便躺到床上。
　　但她一闭上眼，繁杂的思绪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床好硬”，一会儿是“反噬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又是“到了王都以后要怎么办”。

　　但无论佩妮想什么，总有一个名字会偷偷地夹杂在她的思绪里，不时闪现出来：“海伦小姐去找我了吗？”“找不到我她会怎么样？”“但愿不会...怎么可能？”
　　最终，她的大脑被想象中海伦的哭脸给填满了。

　　佩妮不愿意去想，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意识，本想用一个安眠术将自己“敲晕”，但一想到凯瑟琳所说的“反噬”，她又放弃了。
　　因此一直折腾到半夜，佩妮都没能睡着。最后她红着眼睛气汹汹地翻下床，连灯都没有打开，径直走到壁炉拿起铁火钳，思考究竟怎么下手才能安全无痛地把自己敲晕，顺便把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哭闹的大小姐给打出去。

　　“您可真是能折磨人，”她在心里骂道，“早知道我应该当着您的面请辞，还能拿走您欠我的三个月工资！”
　　一句话还没骂完，壁炉旁的窗户突然咯吱作响，下一秒，一个灵巧的身影猫似的跃进房间，和举着火钳的佩妮打了个照面。

　　夜风大作，佩妮穿着一身白刷刷的睡裙站在床边，举着一根火钳，看起来就像一个壮烈的女斗士。
　　莱拉的一只手还搭在窗棂上，黑色布衣裹着她修长的身体，短发乱糟糟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卷出一股浓厚的腥味，这副狼狈的模样宛如一只出门偷腥却被抓住的猫。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说话。

　　直到一阵刺耳的铃声炸响整座旅店，老板娘的喊声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你们是干什么的！”
　　伴随着混乱又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喝道：“例行搜查，把钥匙拿来，打开所有的房间！”

　　就在乒乓混乱的声响中，莱拉上前抓住了佩妮的胳膊，佩妮终于闻出那股腥味不是鱼腥，而是血腥。
　　月光沉沉，照在两人的身上。
　　即使是此时，莱拉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静，只是定定地看着佩妮。
　　佩妮眨了眨眼，动作轻柔地将手里的火钳放心，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而后她拉住莱拉，迅速将人带到床上，用被子兜头蒙住。

　　卫兵敲开门时，只见半掩的门后是一个神色惊慌的女子，卫兵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佩妮小姐——”卫兵有些惊喜地喊了一声，但随即立刻压低声音，“您怎么在这里？”

　　佩妮没有认出这是谁，但她看清了卫兵肩上的蛇与花纹章，这表明这个卫兵并非潘泼城的守卫军，而是亚当的部下。
　　佩妮保持着惶恐的神色：“我陪...霍尔小姐一起出游，在这里下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小姐都被惊醒了。”
　　说着，她微微侧开，卫兵立刻看到了里间的床帏里确实有个朦胧的身影，还隐隐嗅到了一股清香。

　　按照首领的要求，卫兵本该进去搜查，但他看着亲手救下自家兄弟性命的佩妮，实在无颜说出这种话。
　　“何况，”卫兵心想，“里面可是伯爵小姐！如果我贸然闯进去，被伯爵小姐怪罪怎么办？”

　　心念一转之间，卫兵做了决定，他安慰道：“没事，佩妮小姐，只是理性的搜查，潘泼城最近不太平，还请您和伯爵小姐多加小心。”
　　说完，卫兵对佩妮笑一笑，走向下一间房。

　　佩妮关上门，将手里的香水瓶放回包里，走到床前她才发现莱拉在脱衣服，她立刻背过身去，低声道：“你就不能等人走了再脱吗？”
　　莱拉说：“搜查一时半会儿可结束不了，等到那时候呀，我可能已经死了，佩妮小姐忍心吗？”

　　佩妮心头一跳，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有一条蜿蜒的血迹从莱拉进来的窗台一直蔓延到了床边。她连忙转过身，顿时看见了莱拉的腰腹上那道十分狰狞的伤口。
　　莱拉斜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却还在笑：“看来您不忍心呀。”

　　“别说话了！”佩妮急忙用毛巾按住莱拉的伤口，莱拉顿时“嘶”了一声，佩妮下意识想要用疗愈魔法为莱拉止痛，但凯瑟琳医生的话顿时如闪电一般劈中了她。
　　“她说的是诅咒会被置换到施术者的命运中，那伤口呢？伤口也会被置换？”佩妮惊慌地想着，“如果我为她疗伤，这些伤口和痛苦也会出现在我的身上？”

　　绿光在佩妮的指尖一闪而逝，她仓皇地站起身：“凯瑟琳医生就在隔壁，我去帮你叫她。”
　　她跑到门口，却听见卫兵们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握住门把的手顿时停下。这时，莱拉的声音隐隐地飘到了她的耳边：
　　“谢谢......”

　　佩妮如遭雷击，握着门把的手猛地抽了一下。不再多想，她转身跑回去，将手按在莱拉的伤口上，绿光霎时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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