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慈悲

　　徐佳佳站在冰冷的河水里。她想了很久，死亡，和杨敏一起死亡，抱着其他无辜的人一起死亡是唯一的出路。她的大脑里充满了恶意的善良。痛苦的徐佳佳不需要活着，偷窃幸福的杨敏不配活着，至于徐盛，她笑了，如果他的女儿成了杀人犯，凶手，徐盛还能被称之为英雄或者好人吗？她善良的愿望是徐盛能成为正常人，有优点有缺点会喝醉酒会迟到早退误事的普通人。也许，袁小宜能成为唯一的幸福者，因为她身边的男人，不再是扭曲的英雄，而是一个普通人，她可以象普通的夫妻一样，高兴了笑，委屈了放声大哭，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
　　曾经有一段时间，徐盛施加在身体上的痛苦，徐佳佳不得不努力让大脑麻木，让身体麻木。但是，这就是临死前的感觉吗？这就是做坏事之前的体验吗？思想太多太多，多得令大脑几乎爆炸。河水冰冷，恍惚中，她恐怖地发现自己居然用杨敏的大脑思考，杨敏想死吗？不不不，她怎么会想死呢？她有徐盛毫无保留的宠爱，她有袁小宜小心翼翼的关怀，她还有希望，希望在精神病院的李兰有朝一日能够清醒.....她看着桥上匆匆而过的人，作着最简单的推论，微笑着的，肯定是不想死的，愤怒着的，好吧，这世上的愤怒已经太多太多，人口却是越来越多，徐佳佳陷入了两难，死亡还是生存？
　　徐佳佳清醒过来，她惊恐在发现，站在河水里的三个小时，不受控制的大脑努力寻找的，不是死亡，不是怨恨，而是所有人活着的理由。
　　不不不，她不能让自己这么糊涂下去，思想的方向已经脱离了预期，不行，她得清醒清醒。
　　突然，她的脑袋沉入了水中。身体的感知提醒她，一只有力大手牢牢地按在她的脑袋上。她努力挣扎，她的指甲把对方的胳膊划出了血，她能看到鲜艳的血无声地漫开，仿佛一缕青烟在沧海桑田里悄无声息消融殆尽。
　　她想到了哭，又觉得太过软弱。她想到了恨，却不知应该恨谁。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徐佳佳，你不是想死吗？为什么还要挣扎呢？”少年的声音比初春的河水更加寒冷。
　　是啊，徐佳佳，你杀不了别人，为什么不能杀死自己呢？你没有勇气！你连杀死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既然如此，那就放弃吧，就此放弃。
　　徐佳佳放弃了挣扎。
　　身体很重，重得连手都抬不起来。身体很轻，轻巧得仿佛一片树叶，水，无边无际的水，睁不开眼，不得呼吸，耳朵里充满了声音，闹闹轰轰，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我要死了吗？”徐佳佳在想。
　　“谁要杀死我呢？”徐佳佳忍不住好奇。
　　“重要吗？”徐佳佳问自己。
　　“不重要。”徐佳佳自己给出了回答。
　　“也许，我应该谢谢杀死我的凶手。”徐佳佳不无乐观地嘲笑着。
　　等待死亡的心情，很平静，那个瞬间，徐佳佳觉得幸福。

　　徐佳佳她是被剧烈的疼痛唤醒的，一个少年在粗鲁地击打她的肚子。水不受控制的嘴里吐出来。她的第一感觉不是活着，而是难堪。
　　“以后想死，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少年冷笑着说。
　　“是你！是你要杀死我，我本来还想谢谢你的。”徐佳佳不无遗憾。
　　“留着你的廉价感谢，再见。”
　　很久之后，晚风吹来，全身还在淌水的徐佳佳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停滞已久的大脑终于恢复运转，她终于把事情发展过程理清了：在制造一起杀人事件的过程中，遇到一个凶手。凶手让她喝了一肚子的河水，又把她救回岸边，然后，扔下她，走了，真的走了。
　　一个星期后，徐佳佳在学校里遇到了那位少年，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唐家明，新来的转校生，据说成绩十分优秀，学校特地免了他的学费。她提心吊胆，害怕唐家明去告密。然后她又自暴自弃，告密也无所谓，她早就不想活了，因为缺乏自杀的勇气。突然间，她觉得让唐家明来告密，让父亲打死她，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她既害怕又期待，但是不管怎样，她对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只好故意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显露出冷漠的面孔。
　　“你还去桥下吗？”广播体操结束之后，唐家明和徐佳佳擦肩而过，徐佳佳听到了唐家明的声音。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紧张——这两个字。
　　“什么——”徐佳佳来不及说话，唐家明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你在跟谁说话？”一旁的杨敏惊讶地问。
　　“没有，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话！”徐佳佳瞪了杨敏一眼，“杨敏，你知道吗，你很讨厌，我上辈子肯定是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这辈子才认识了你。”
　　徐佳佳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残忍，她是故意的，她必须要打击杨敏，看到杨敏痛苦，她才会获得微小的快乐。否则，她会疯的。
　　杨敏孤单地站在操场，同学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从她身边经过。爆炸事件之后的第三年，同学们渐渐地学会了和杨敏保持距离。我们把这种现象用一个悲观的词语来形容，孤立。
　　善良的人们怎么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呢？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英雄的女儿，更何况，她还有一个陷入痛苦不能自拔的母亲。他们怎么能让牺牲者再经受一次残忍，让他们的躯体死亡之后，精神再死亡一次。但是，现实是，人们就是这样做的，因为我不知如何和你成为朋友，朋友是平等的；我更知道不该把你视为敌人，敌人也是平等的。所以，我只能客气地疏远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爆炸发生的那一日起，杨敏就被剥夺了平等竞争的权利。所谓的平等权，象是虚无缥缈的空气，当你完全拥有他们的时候，你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你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但是，一旦有一天，你失去了他们，直接就是，痛不欲生。
　　“如果你恨她，就永远地恨下去吧，不要改变主意，一辈子也不要改变主意。”唐家明说。
　　“关你什么事。”同样的，徐佳佳也讨厌唐家明，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告密，而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相信我，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再说一遍，不管我心里想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是吗？如果你再靠近那座桥，信不信我直接淹死你！”
　　唐家明的话说得凶狠，表情也恰如其份，不知为什么，徐佳佳想起了她养在楼顶的肥兔子。
　　徐佳佳笑了。“唐家明，如果你真的淹死我，我会谢谢你。真的。”
　　“徐佳佳，你就这么想死？”
　　徐佳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答案。她想死，是因为她想知道，她的死亡，会有多少人伤心，多少人开心，多少人当成八卦的谈资。

　　程雨涵脸上的表情，怎么形容呢？十八岁青春任性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感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徐佳佳很惊讶自己的内心，还隐藏着一种面对程雨涵，叫做关心的情绪。
　　“我同学自杀了，跳楼。其实我跟这个同学并不怎么熟，她觉得我刁蛮任性乱发脾气，我觉得她小心眼总喜欢斤斤计较。有一次我生理期不小心弄脏了裤子，她好心借了运动裤给我。我好心还了她一条新的，她说我看不起她，我骂说她不知好歹。高考时，她坐我前面，考英语时她的笔断了，我看见了，我有备用的，想过借给她，可是我怕老师以为我们在舞弊。我什么也没做。铃声一响，她就趴桌上大哭，哭得很可怜。我也想过上前去安慰她，可是，跟她关系更好的同学上前安慰她了。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去跳楼，她明明好好的，明明跟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都考上二本了，为什么还要跳楼呢？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想说，英语考试时，你把笔借给了她，她的考试不会失败，她可以考上更好的学校，然后就不会跳楼了。”徐佳佳面无表情地说。
　　“徐佳佳，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她是我的同学，我们在一个教室呆了三年。”
　　“是啊，人类的感情就是这么浅薄，花费了时间就换得了感情，相处了三年就有了感情，是人是狗是机器是房子是什么都不重要。”
　　“徐佳佳，你是个冷血动物，不不不，你是个疯子，我要跟我妈妈说，你是个疯子，我不要一个疯子当我的家教。”
　　“看吧，你终于找到一个不用学习的借口了。程雨涵，这就是你所谓的忏悔，所谓的感情，前一分钟还觉得别人的悲剧是你的全部，下一分钟，你就因为找到一个不用学习的借口而沾沾自喜。”
　　“徐佳佳，你，你不是人！”
　　“程雨涵，我知道，你打心里看不起我，我拿了你家的工钱伺候你这个千金大小姐，这是你看不起我的原因。但是你知道吗？我也同样看不起你，离了你父母，离了你父母的金钱，你什么都不是。富人拥有金钱，穷人拥有自尊和阿q精神。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不读书的，根本不懂什么叫阿q精神。”
　　“徐佳佳，你给我滚滚滚......”程雨涵说了无数个滚字，发泄心中的愤怒。
　　徐佳佳突然笑了。
　　程雨涵吓坏了。“徐佳佳，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是个神经病，真的是个神经病，我会跟我妈说，是我刁蛮任性不争气，不想学了，我认输了，怕了你了，你走吧，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不可能！”
　　“你！”
　　“世界确实很大，但是你能保证哪一天走进一间房子，我正好也在里面，又或者你和我，走在同一条街道上，正好碰好？还有，以你现在这种心理状态，你能保证你晚上做恶梦的时候，不会梦见我？”
　　“徐佳佳，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开始发脾气跟我争吵到现在，刚才占据你全部注意力的自杀的可怜同学，已经被你抛弃了。”
　　程雨涵是个正常人，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成长过程中没遇上人贩子变态狂恋童癖，她的思维是正常的，换一个直接而毫不客气的说法，是幼稚的。徐佳佳的攻击，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看着说不出话的程雨涵，徐佳佳冷笑，看吧，这就是让孩子们生活在温室里的结果。但是，如果有条件，她也愿意她的孩子她的亲人，甚至她自己，在温室里长大刁蛮任性令人讨厌，不乖巧不懂事不通人情世故，不识人间的风雨还有苦痛。
　　徐佳佳说：“我憎恨自杀的人，他们都是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胆小鬼。”
　　程雨涵好像回过点神来了。“你发脾气，说那些恶毒的话，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着我的同学来的。可是，你根本都不认识她，她都死了，你冲一个死人发脾气，徐佳佳，你不觉得你太莫名其妙了吗？”
　　“是啊，所有人都说，你脑子有病啊，跟孩子计较跟老人计较跟病人计较跟死人计较。就好像一个人年纪小了，老了，病了，甚至死了，错误就不是错误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同学死了，我的错误就永远无法挽回了。”
　　“笨蛋，我的意思是说，你的错误是你的错误，跟你同学的自杀没有任何关系。有人死了，亲人们难过很长一段时间，朋友们难过一段时间，只是认识而已的人难过一小段时间，别人的生死没那么重要，别人的错误也没那么重要，同样的道理，你的错误，你自己的生死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犯错，我父母会生气，但是，如果我自杀，我的父母会伤心很长一段时间吗？”
　　“也许吧，毕竟父母跟其他的亲人，朋友熟人是不一样的，很长时间吧，也许，是一辈子。你会因此而自杀或是不自杀吗？”
　　程雨涵想了想，肯定地说：“我会犯错，犯很多错误，有大错也有小错，错得让我妈恨不得掐死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过我，但是，我不会自杀。我妈这个人有时候是挺讨厌的，讨厌一个人，并不等于她伤心了我就开心了。算了算了，越说越显得我没道理，反正我就是个不讲理的人，我还是继续活着气我妈就好了。我那个同学，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到自杀啊。对了，她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你说我要不要跟同学们商量一下，捐点钱之类。”
　　“如果你觉得捐点钱你心里会好受些，你就捐吧。”
　　“徐佳佳，你为什么总是扭曲我的意思，我捐钱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自己好受，是想帮助人。”
　　“好吧，我换一个说法，你帮助别人的原因，是你想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程雨涵愤怒了。“徐佳佳，你知道你的想法有多恶毒吗？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的心理该有多阴暗啊！”
　　徐佳佳沉默片刻，不再争论。某种意义上，她是同意程雨涵的指责的，她是一个心理阴暗的，自己不快乐，也无法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
　　“好吧，你捐钱是因为你想帮人。你说得对，我是坏人。这个理由不错，程雨涵，你可以解雇我了。”
　　一开始，徐佳佳是看不起程雨涵的，任性散漫，不学无术，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她怀疑她自己，一个愤世嫉俗，心理阴影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程雨涵呢。
　　“算了，虽然你这个人很讨厌，说不定下一个家教比你更讨厌，你还是留下吧。”程雨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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