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

　　其一

　　涂英站在一地狼藉中，满脸无语地直视前方。前方倒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过在他看来，比洪水猛兽还要让他觉得烦乱。
　　他的跟前站着一个粗布衣打扮的青年。虽然着装简朴，甚至关节处还打了补丁，比不得一身拴金挂玉的涂大少爷。但他肤色白皙，容貌昳丽，尤其是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此时像是漫天的阳光都投在里面，亮极了，不用锦衣华裳，都能让旁人移不开眼。
　　“哥哥！”
　　青年热切地唤了一声，朝涂英迈了一步。
　　涂英一个激灵，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看出了对方的抗拒，青年失落地塌下了肩膀。
　　“哥哥，你不记得我了？”
　　他低声下气地说，执剑的手握得发白。
　　他这副模样又可怜又吓人，涂英看着看着心情十分复杂，于是自我安慰是怕他一气之下一剑捅过来，毕竟这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山匪都是被这个突然蹿出来的家伙捅的。这么想着，涂英叹了口气，点头道：“我记得的。你是戚漆。”
　　戚漆。
　　这个让他努力遗忘多年，却又总是占据心头让他如针扎般难熬的名字。
　　涂英闭了闭眼，只觉得袭来的不是黑暗，而是让他快要窒息的猩红。
　　“哥哥。”
　　下一刻，肩头被握紧的触感把他拽了回来。涂英睁开眼，就见戚漆几乎都要贴在了自己脸上，喜悦地展开了双手，将他紧紧搂进了怀里。
　　“我会保护你的。”
　　涂英的心再次被扎了一下，他用力推开了戚漆，掉头就走。
　　他这次南下谈生意，大概是抢了别人的门路，一路上被各路人马明的暗的偷袭。刚才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戚漆路过出手，估计他就要成为这条被山匪盘踞的山道上又一个冤死鬼了。
　　眼下他的人马死的死逃的逃，他没车可乘，没马可坐，只得一瘸一拐地沿着路下山。戚漆见他脸色沉沉，也不与自己说话，于是抿紧了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阵，眼看前方就是可以落脚的小镇，涂英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的人，没好气地问：“你到底要去哪儿？”
　　戚漆连忙说：“我跟着你。”
　　涂英皱起眉：“你跟着我干什么？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你跟着。”
　　戚漆局促地站着，嗫嚅道：“我……”
　　他长得十分好看，做出这样又伤心又为难的神情，看上去真是楚楚可怜得让人不忍。小镇外出出入入的人不少，见他这幅模样，纷纷投过了目光。
　　这样被注视的感觉不太好，涂英额间青筋抽了又抽，上前拉过戚漆的手，就进了镇子。

　　镇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栈。好巧不巧，客房也只剩一间。
　　涂英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可眼下，他只能坐在桌边，干瞪着眼看戚漆欢乐地铺床。
　　眼见那家伙抱着另一个枕头要往床上放，涂英连忙道：“等等，我……我一会自己铺，我睡地上。”
　　戚漆愣了一下，随即抿着唇将铺盖铺在了地上，低声道：“还是我睡地上吧。”
　　涂英揉了揉额头，抬手制止他：“你先别忙这个。你……你不是跟着你师父走了吗？怎么这会儿又回来？”
　　这个问题在他看见戚漆的那一刻就在他心里冲来撞去，这会儿真是憋不住了。
　　戚漆抱着枕头看着他，小声道：“师父他老人家……仙逝了。”
　　“仙逝了？”涂英十分意外。
　　戚漆点点头：“他三年前就走了。他让我去替他完成一个愿望，完成之后，天大地大，就随我去了。”
　　“那你……”涂英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是完成了他的愿望了？”
　　戚漆又点点头，笑了起来：“是，所以我立刻就来找你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就见到了你！”
　　他笑容明亮灿烂，让涂英一时有些愣了。半晌，涂英转头盯着桌上的烛火，叹了口气。
　　“你做什么还来找我呢？”
　　戚漆抱紧了枕头。
　　“你走都走了，做什么还回来呢？”涂英说，“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放下……”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因为戚漆跳窗跑了。他跑得仓皇又踉跄，居然都没想到从门走，直接就近扒开窗就往外跳，跳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涂英僵硬地坐在桌前，一直坐到桌上的那盏烛灯的泪都淌到了桌上，也没挪动一下。身旁的窗子洞开着，飘进来的夜风虽不凛冽，却让他觉得周身寒凉。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被父亲寄予厚望。

　　武林中曾有容、齐、谢、沈、涂、傅、皇甫、赫连八大世家齐名。当年容家实力最强，故以为首。虽说涂家也在八大世家之中，可已有数代没出过一个名震武林的高手了。而有些世家，则因为英豪辈出而蒸蒸日上。因此，涂英的出生，曾让他的父亲感到骄傲。
　　涂英少年时聪颖好学，会看骨相的师父都说他生着一副适合练武的好身骨。他也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小小年纪，便已经将涂家代代相传的“观英剑”练到第四层。
　　那时，容家已覆灭数年，余下的七大世家都对武林问鼎虎视眈眈。在世家共同建立的少英堂春日会武中，十岁的涂英力败数名世家少年，夺得了那年的少英堂花冠，一时风头无两。人人都说，若拜剑山庄得出神兵，当是“探花郎”莫属。
　　“探花郎”一名是因他本人姓涂名英，家传所学为“观英剑”，又在少英堂修习，算是当时人们给他起的美称。
　　只是，拜剑山庄一直未出名器，而他，也不再是那个头戴花冠，肆意欢笑的少年。

　　朦朦胧胧间，他好像穿行于落英之中，右手执剑，迎风挑去。红色的花瓣随风而起，又随着这一泓剑光中簌簌而落，他站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之中，只觉心中畅意难抑，忍不住想长笑出声。可当他张口要放声大笑，却又如鲠在喉，逼得他满头大汗，不知所措。就这么挣扎了不知多久，涂英终于醒了过来。他这一夜睡得晚，又睡得不好，梦境光怪陆离，睁开眼时，有一瞬间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他抬起手握了握拳，虚弱无力的感觉又将他拽回了现实。涂英冷笑一声，坐了起来。
　　待他打理好着装，拉开门想叫小二给他打盆水来时，发现戚漆正端着一盆水在门外踌躇着。
　　见他开门，戚漆双眼蓦地一亮，殷切地抬了抬胳膊，笑道：“哥哥，我给你打水来了。”
　　他这一晚上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宿在了哪里。涂英瞧他脸色苍白憔悴，想来也睡得不好，于是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稍稍侧了身让他进来。
　　戚漆神色如常，毫不把昨夜两人的不快放在心上，将水放到架子上，扯下布巾在水里过了过，拧干了递过来。
　　涂英犹豫了一下，接过了布巾。
　　戚漆看着他擦脸，问道：“哥哥是要回家么？”
　　涂英顿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戚漆道：“那我陪哥哥回去。”
　　涂英用布巾捂着脸，瓮声道：“你不用陪着我，你要去哪里就去，要做什么自去做就是了。”
　　戚漆不假思索道：“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涂英猛地甩下布巾，沉声道：“你听不懂吗？我不要你陪着我，也不想要你陪着我。我看见你就难受，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戚漆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半晌哑声道：“好，我……我不出现在你面前。哥哥，你别生气。”说完便垂着头出去了。
　　他这一走，果然没再出现在涂英的跟前。

　　用完了早饭，涂英出了趟门。
　　按之前的计划，昨日他就应该到了安阳城了。可谁知南方十八水路的形势比他预想的还要麻烦，横水寨实力强盛，要在这里插上一脚生意，要扛住的压力非同一般。他知道，只有平安离开横水寨的势力范围，才算是过了第一关。可如今，他孑然一身，逃命间又乱了方向，如今直接返回冠英山庄才是上策。
　　没过一会儿，他便抱着个包袱从当铺里走了出来。
　　回到客栈，他对着铜镜打扮了一番。自从少年遭遇了大变故之后，他便琢磨起了些旁门左道，毕竟多一个技能傍身，总是好的。待他结了账出了门，已然变成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布衣汉子了。

　　出了镇子行了一段路，还算平静。可他走着走着便发觉了不对，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涂英停下脚步，手已悄悄摸向了腰间。
　　前方隐隐传来哭声，涂英皱起眉，放轻了脚步慢慢挨了过去。
　　只见前面的路中央车子东倒西歪，上头的箱子散落一地，露出了里头的物件。十来个人里，男的被捆在了一起，几个女子则被几个男人围着不敢动弹，全都在无助地看着那些山匪肆意翻动着箱子。
　　这大概是个商队，途经此处被盘踞的山匪打劫了。
　　涂英扒开枝叶定睛看去，心头暗叫不好。
　　看这些山匪的打扮，是狂风寨的人。
　　狂风寨的大当家周毅是横水寨大当家周进的同宗兄弟，这两人一人占着山，一人占着水，在南地横行霸道。而最让人忌惮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南水狂龙”周进。周进虽然人品不佳，作恶多端，却是武林群英榜上排行十一的高手！而南地有名的武林世家一个是他们涂家，一个则是傅家。涂家式微，傅家在世家之中一向不甚出彩，更不愿得罪这些人了。
　　是以这两方势力在南地称霸多年，无人敢惹。
　　涂英望着前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今他这副模样，如何与这些人渣对抗？左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想到这，他更觉心灰意冷，放下手就要转身离开。
　　可身后女子的抽泣声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锤在他的心上。
　　狂风寨山匪们嚣张的调笑更难以忽略地传入他的耳中。
　　“二当家的，这一票咱们真是发了大财了！你看这缎子，这银子，够兄弟们享受一阵的了！”
　　“那是，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都带走，男的杀了，女的……”那阴沉的声音笑了几声，“姿色不错，带上山去，给兄弟们快活快活！”
　　一时间，求饶声响彻山林。
　　商队的老板年纪已长，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各位好汉，这些都是我们救命的积蓄，交不上货，我们……我们全家都活不下去了呀！”
　　“哼，你活不下去，与我何干？！倒是这小娘子，哭起来的样子怪是撩人的。”
　　被唤做“二当家”的男人狞笑着一把揪过跌坐在地的女人，在她惊恐的神情中伸手在她胸前狠狠拧了一把。
　　女人尖叫一声，抬手就往那二当家脸上扇了一掌。
　　二当家冷不丁被当着手下人下了面，顿时勃然大怒，拎起女人就往地上掼去，拔出了腰间的大刀。
　　“贱人！”
　　他怒吼一声，就朝女人劈去！谁知挥下来的刀一滞，竟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他扭头看去，只见刀刃上正被一卷凛冽的剑光缠绕，竟是一把软剑！没等他回过神来，软剑的主人低喝一声，手上巧劲一使，便将那把长刀从二当家手中甩了出去。
　　来者正是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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