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石榴（六）
　　决定砍掉院子里的樫树，是那之后下一个月的十天前。樫树的树梢长得过长，树枝也长出了太多，已经妨碍到赏月了。这是去年就已经想到的事情，只是心里总是有些不忍，一直拖到了现在。把这事和伊助说过之后，“要不然我来伐木吧。”伊助这么说着，便马上到城区里去买斧头了。
　　樫树的树根部分大约有五尺。伊助做做歇歇挥舞着斧头忙活了一整天，但到第二天下午才终于砍入了树根的一半左右。……真沙去看过之后，便回到房间在书桌面前坐下，准备写信。对方是已故菊江的朋友，是在城区里开了一家叫本传商店的大商人的妻子，她是最近和真沙来往最密切的朋友。真沙打算下个月请她过来一起赏月。——磨墨，摊纸，拿起笔来开始思考信的开端部分，不知她是怎么联想的，突然间真沙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奇妙的怀疑，那就是，伊助不会就是自己的丈夫、昌藏这个想法。她不清楚这个奇妙的疑问是以什么依据产生的，但就是忽然想起来了，而且马上就以十分确定的确信占据了真沙的脑海。可以说是在这八年里，那些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积累起来的印象断片，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自然而然地结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啊！”真沙不由得低声叹息，放下了笔。
　　这时，应该是樫树倒下了，哒，哒哒哒，外面响起了一阵巨响，地面在晃动。
　　真沙浑身颤抖。石榴，------刚嫁到松室家来的时候，昌藏曾破开石榴的果实，将其中的美艳果粒比作了妻子的身躯。伊助在柴房前手掌上捧着同样的石榴果实，连有人走近都没能察觉，一直全神贯注地痴看。那时，他那种异常的震惊，不可能仅仅只是无意中受到了惊吓。 ……在真沙的潜意识里，她回想起八年来的种种记忆，他的动作、言语、笑容的口角、观看时的眼神，以及石榴。
　　“但是，怎么了？”真沙忽然望向院子。“——只听到樫树倒下，之后怎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呢？”
　　的确，樫树倒下后的巨响声和大地的震荡过后，就忽然什么都消失了，四周变得无声无息。……真沙站起身，来到屋檐下的走廊边缘探看。庭院那边的一大片难以置信地变得亮堂了，以前看不见的城堡东南方的箭塔正耸立在正面。樫树向斜坡下方倒下，刚被砍断崭新的断面朝向这边。那里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见一个人影。……这异样的寂静吓得真沙发毛。直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异常。她赤着脚跳下了庭院。
　　伊助被压倒在樫树下。他的腰骨都被压碎了……。他的嘴唇如同白纸一般虚弱发白，他正咬紧牙关。真沙发出惨叫声，呼唤着侍女和婢女的名字，她跪倒在伊助的身边。——真沙在慌乱中训斥惊慌失措的侍女和婢女，她让侍女去请医生，并让婢女去喊四五个人过来。
　　“坚持住啊。马上就会有人来了。医生也会马上过来。你能明白我是谁吗？”
　　“不用管我——”伊助用几乎不成声音的喉咙声响，紧皱眉头挤出话来。“老了，脚下一滑，……不中用了。”
　　真沙伸手抓住伊助的肩膀。然后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告诉我事实，------您是昌藏大人吧，您就是松室昌藏大人吧，是吗？”
　　伊助张开嘴巴，睁大了眼睛。真沙察觉到在他睁大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真沙双手紧握他的肩膀，几乎脸贴着脸叫喊：
　　“告诉我。您伤势很重。也许这是最后机会了，告诉我一句真实的话，您就是真沙的丈夫吧——”
　　伊助注视着真沙。他沉默不语，久久望着真沙的眼睛，终于，他静静地左右摇了摇头。然后，用十分低微，几乎没法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谢谢给了我美好的余生。”
　　下一个月的赏月宴取消了。伊助的遗体被埋葬在庭院的一角，灌木丛中一处阳光明媚的地方。那里经常会有野鸟过来欢叫，随后没过多久从天空飘下了雪花，银雪将所有一切都藏入了白茫茫的一片之中。
　　……在底层冻结的冰雪上，铺上一层又一层新雪，再一层又一层都冻结了以后，真沙也没有终止来到伊助墓前沉思的习惯。
　　伊助否定了自己就是昌藏，既可以就那样接受，也可以理解为那只是假作否定的肯定。真沙已经六十三岁了。她已经到了可以理解，在那些言语和物体所表现的外观部分之外，暗藏在其深处，更加真实的内容的年龄，已经能够理解人心深处隐秘的思想。在八年的生活中，后来真沙一直单身度过的事也曾说起过。伊助也“曾娶过一位妻子，没相处好，离别了。从那以后没再娶妻也没有孩子。”这么说过。——于是无论伊助是否是昌藏，他最后时刻低声所说的话，用以安慰真沙便十分充足了。
　　——谢谢给了我美好的余生。
　　《原著发表于杂志【太阳】194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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