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王后

　　当阿珊醒来时，她惊觉自己睡了那么久，原本她想等到悉叶结束工作的。但是现在，案前哪里还有国王的身影。阿珊有点担心，越往房间深处走，她就越被一种不安笼罩。昏黄的灯光，摇曳的烛火。那一层一层的布幔在白天里显得富丽堂皇，但现在被风鼓起，只有在光晕中还能分辨出，原来织锦的一些些华彩。

　　但这是阿珊的责任，所以她鼓起勇气继续在房间里探寻，于是她看到了一个过道，前面通往另一个房间。可能是因为深夜，附近没有任何侍女，她的鼻尖闻到了水汽的味道，接着就是热水的白烟。在虚掩的金色纱幔下，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正在不断冒着热气。一个男子在池边闭着眼睛休憩，他的黑色长发蔓延到水中已经被浸湿一会儿了。男子的一只胳膊绑着绷带正搭在池边，白皙的肌肤只有手掌的地方映衬着透明的白瓷池壁微微发红。他整个人趴在自己的另一只胳膊上，而他的面容全隐在他的长发下，只能看见他好看的眉眼。闻到熏香的味道，阿珊不敢停留，她看到那个绷带也不去想为什么悉叶披散着长发，就是为了放松也不能让胳膊沾到水。但是阿珊的长裙在有水汽的地面绊住了她的脚步，悉叶听到声音就睁开了眼睛，但是他没想到阿珊这么快就让自己报恩了。阿珊整个人摔到了池中，悉叶本能地去捞她，而阿珊惦记着悉叶的伤只敢抱住悉叶的身躯。此时阿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另一个心跳声。悉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另一个心跳正一起发出声响。

　　阿珊觉得水温真的很高，又或者是眼前这个人的体温，让自己的脸热得发红，但一想到悉叶的伤，阿珊抬头说道：

　　“陛下，您的伤千万不能碰水。我刚才眯了一会儿，一醒来您就不见了，我找……”

　　悉叶用自己低沉的声音打断道：

　　“只有你我二人时，你不用用尊称称呼我，叫我悉叶。”

　　或许因为越是慌乱话就越多，可是悉叶一句话就让她安静了下来。她看着悉叶水汽下的黑发和他的那双眼睛，阿珊就低头想拉开自己和悉叶的距离，但是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去。悉叶想用胳膊扶住她，阿珊想着伤势反手抱紧了悉叶。于是他的体温，她的体温和她的衣衫都被热水浸湿了。阿珊把头贴在悉叶的胸前，她觉得自己的耳边声音好大好大。悉叶无奈地望天，因为他自己也不好受。于是，悉叶温柔地说道：

　　“阿珊，阿珊，”

　　“嗯？”

　　“你先放开我，这水不深的。”

　　才反应过来的阿珊稍稍松开悉叶，不敢看他。

　　“你的嘱咐我知道了，不过你一直跌到，我的胳膊可好不了。”

　　阿珊抬头，又低下头，悉叶看不过去，自己起身，听着哗啦啦的水声，阿珊就看到一个光裸的背影，国王的体型果然是和百姓说的那样威武。这时候阿珊觉得什么东西丢了过来然后一片黑，只听威武的国王说道：

　　“擦擦吧，别着凉。我的衣服借你。”

　　在晚饭前已经沐浴过的阿珊对于衣物的换洗有些不开心，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上悉叶。放在一边的衣服是先前侍女准备的，阿珊只好用白棉布重新包裹自己，但只是怎么穿都不对。一直等到悉叶都想进来帮忙了阿珊才跟了上来。看着这条过道，悉叶告诉她这宫中有各种各样的密道，像她这样的陌生人一定要跟紧自己才能不迷路。刚刚这一段插曲弄得人睡意全无，但看着悉叶躺倒在床榻上，阿珊觉得这房间又变得舒适柔软起来，刚才明明还觉得又大又空，是因为有悉叶在吗？

　　“不要离开我。”阿珊脱口而出。

　　“我不会离开你的。”

　　阿珊听到这样的回答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阿珊在出门前换上了第一天的衣裙，这是侍女们手洗叠好的，撕碎的袖子也被补好了，还有一阵花香味。阿珊感激侍女们的体贴，决定今天也给她们准备些零食尝尝。看到悉叶还没起床，阿珊悄悄地走出了房，路上偶尔会遇到几个值夜的侍从，她都笑容以待。在靠近宫门的方向她正好遇到了辉远以及跟在辉远身边的阿茉。

　　“阿茉，你怎么来了？”

　　阿茉只是笑笑地看着阿珊，有些害羞地抱紧身上的包袱。

　　辉远笑着说：

　　“阿茉以后就在宫里当值了，她还带来了你的衣服。”

　　“噢，难怪呀。可是阿茉你怎么当宫女来了？”

　　“我想姐姐了，阿珊姐，我也要帮你完成周大夫说的责任。”

　　辉远解释道：“往年都会从村中选拔女子入宫，阿茉一直说想进来见你。我想正好可以和你作伴，她的家人也很支持，我就让她来了。”

　　“东珠姐姐说她还特地给你备了几套里衣。”阿茉越说越小声还看了辉远一眼。

　　辉远笑着看向别处，阿珊开心地接下阿茉的包袱，向辉远告辞后就拉着阿茉欢快地走了。看着她们远去，辉远走向别殿，今天是陛下召见他的日子。

　　阿珊带着阿茉来到厨房，已经有厨娘早早地开始准备早饭了。阿珊向她问好，厨娘很喜欢这个礼貌的唐人姑娘，所以也经常会帮帮她。今天她看见她身边的女孩子就问了起来：

　　“你们带着包袱干啥呀？”

　　“哦，这是阿茉和我的衣服，她叫阿茉，以后就在宫里当值了，这是负责宫里饮食的阿花姐。”

　　“啊呀，哪里什么负责啊，我也是从城外村里来的。你叫阿茉啊，去和侍女官说过了吗？”

　　阿花姐人如此名，笑起来就像盛开的鲜花，极易感染人。她和阿茉不一样，是已经结婚的女子，宫中也招了一批像她们这样成家的女子在宫中工作，平时住在家里。她们的头顶和两鬓涂着朱砂，据说是为了和宫中女子区别开来，也是在宫中工作的证明。

　　“阿远说会和侍女官讲的，我要陪着阿珊姐。”

　　听着阿茉现在的表达，阿珊很开心，她笑着对阿花姐说：

　　“阿花姐，今天除了准备陛下的饮食，我还要准备其他侍女的零食，你来帮帮我吧。”

　　“哎哟，瞧你们急的，阿珊，你这位妹妹刚进宫，你们就来做饭了，真是勤快。”

　　无论在何处，勤快都是对女子的称赞，阿珊没有回话把包袱放在一个竹篮里就开始动手了。

　　“我要跟着姐姐的。”

　　“阿茉，去把火生起来。”

　　阿珊准备的零食是米粉圆子，将糯米细细磨成粉，然后再加水揉成面团，再搓取一小块一小块。这一小块一小块把红糖包进去，但不要太多，阿花姐还提议把花蜜加进去，在老家阿珊都是加桂花的。看到新鲜刚洗的荸荠，于是她又想到一个主意。等到国王的膳食差不多了，她把米粉圆子也做好了。阿珊尝了尝献给国王的粥觉得可以再加点盐，接着调味满意了她把自己的那一份先吃了。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让阿花姐把圆子下到水里煮熟，然后又磨起了黄豆粉。等到圆子煮熟，阿珊把一个个米粉圆子放在刚磨好的黄豆粉里翻滚，阿茉很喜欢做这件事，阿珊看她学会了，就说道：

　　“阿茉，阿花姐，我先把陛下的膳食送过去，你们把剩下的米粉圆子都裹上黄豆粉就可以吃了。阿茉，这个可以当你早餐，但不能吃多，阿花姐就麻烦你了。”

　　“去吧，去吧。”

　　在厨房这一番忙碌，阳光已经洒满了整座王宫，阿珊棉布窄袖的衣着引来了一些宫人的注意。当她拿着食盒进入寝殿时，悉叶正和辉远交谈着什么。看到阿珊，悉叶停下了手中的活，并邀请辉远一起进餐。

　　“这不能和人分享的，陛下。”

　　悉叶也没有强求，阿珊又接着说道：

　　“王宫里的厨房自然也有其他美食备着，议事大臣且稍稍等一下。”

　　辉远笑着说：

　　“阿珊，你知道吗，我被陛下留饭那么多次，这是第一次被拒绝啊。”

　　悉叶不搭理他，自己吃完了早餐。

　　这时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于是又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侍女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里不能疾步奔驰，你是哪里来的？”

　　“这是厨房的阿花姐让我送来的米粉圆子。”

　　阿珊连忙出去，辉远向悉叶行了礼也跟了出去。

　　“这是我做的米粉圆子，想着跟大家分享的，谢谢你们这几天的照顾。这是……”

　　“侍女官，这是我同村的阿茉，我把她接到宫里任职，忘记告知你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以后要跟着我，不能四处乱跑。”

　　“侍女官，阿茉是我的朋友，她可以跟着我吗？”

　　“自然可以，只是学规矩要听我的。”

　　“怎么回事？”

　　听到国王的声音，众人走了进来。对于增加的宫女悉叶不感兴趣，选派宫女这也是大臣的一项工作，他倒是对上上来的米粉圆子比较感兴趣。

　　“陛下，这只能吃一个。”

　　说完，阿珊从食盒里拿出一片干净的叶子将圆子夹到了上面，悉叶吃完以后觉得甜而不腻，口齿生香。表面豆粉的粗糙烘托了圆子的软糯，里面包着的红糖一口咬开化作糖水充满了整个口腔，还有馅中细细碎碎的颗粒，传来一阵清香。

　　悉叶很想再吃一个，但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大家都来尝一尝。

　　于是侍女们和侍卫很快分完了，还饿着肚子的辉远只吃到一个，只有吃饱了的阿珊和阿茉淡定地保持微笑。

　　“阿珊，这是什么？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吃到。”

　　对于辉远的提问阿珊正准备回答，却听到侍女官说道：

　　“我看那些唐人吃过这种东西，但这里面的颗粒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阿珊姑娘带来的吗？”

　　“这是荸荠，我们那里常吃的一种小水果，我看厨房里有新鲜的我就用上了。”

　　“真是心灵手巧啊，我们倒是因为陛下都有口福了。”

　　这话说得有水平，但悉叶还是让侍女们都退下了。阿茉也跟着离开，并从厨房重新拿了包袱去了侍女们的住处，她回头看看阿珊，心想这下她可以天天和阿珊在一块了。

　　阿珊留在最后收拾食盒，却听到悉叶细微的声音：

　　“我还想吃米粉圆子。”

　　“陛下，您还有其他药膳。”

　　似乎看出来什么，辉远问道：

　　“像你们凤临国，也像我们这样吃这些水草间的野果吗？”辉远曾经奉悉叶之命四处游历，只是没去过凤临国，吃到这道美食让他对这个国家更加向往。

　　听到故土的名字，阿珊停了一下回道：

　　“是啊，我们不能都吃到白米饭的，像这样的米粉圆子一年节日能吃上一次就很开心了，有时候连野果都没有。但这乡间的食物只能算作零食，能让你们喜欢就是我的福分了。”悉叶很想知道阿珊的过去，但终究没问出口而是说道：

　　“就是这乡间村庄，才是稻谷出产的地方，小小的野果能抵一时的饥饿，更能让食物变得更加美味，我们就也该感谢他们的付出。这就是民众对国家的意义吧。”

　　阿珊听不太懂悉叶的话，但是她回道：

　　“陛下的话我不太懂，但我知道陛下懂的东西很多。而且我看大家都吃得饱饱的，这就是您的德行呀。”说完阿珊行礼告退。而悉叶看着阿珊远去的身影，心中已经等待起了下一道药膳。

　　阿珊来到厨房时又遇到了寝殿的侍女，她们是被阿茉带来的，她们各个都想尝尝米粉圆子，好在阿珊做得够多，她还教起了她们方法。阿茉也跟着有样学样，她是自己找的阿远，家里人都希望宫里人能教教自己规矩，而只有阿珊才是她心中的榜样。所以听说阿珊会因为进宫停留一阵，她比那些唐人伙伴开心多了。宫里的房间好大好大，只是大家的生活好枯燥，她想去找阿珊，但阿珊总是在寝殿里忙着，她想晚上总可以了吧，但是侍女官告诉她阿珊住在国王的寝殿。

　　白天的时候阿珊见到了周大夫，周大夫听说了米粉圆子的事也一阵感慨，不过老人家心情很好，说是不够家里还会带些吃的进来，但被阿珊推辞了。现在阿珊最喜欢快日落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可以看着周大夫回去。悉叶还告诉了她宫里其他密道，比如通向城外的近道，这样她可以在周大夫离开之前就来到城门前的走廊，然后再看他出宫。因为看着周大夫她觉得自己是有家人的，他说的“家里”，那是一个多么动听的词汇啊。入夜，悉叶又想去浴池，这回阿珊没有瞌睡而是上前劝阻。

　　“我就在那个房间，不会离开的。”

　　“您是要沐浴吗？沾水对伤口会有影响的，我可以帮您擦身体的。”

　　看阿珊这么坚持，悉叶改变了决定，唤来侍女准备了热水。阿珊一直在他上身擦拭，却听到悉叶说道：

　　“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也没这个习惯，只是公文看得烦闷才想去浴池里清醒一下，但想起我的胳膊我就只能趴在那里了。”

　　阿珊听得懂这话，但她没有出声。

　　“人为了养病不能吃不该吃的食物，”不养病也不能多吃，阿珊心想。

　　“国君治理国家也要接受大臣的劝诫，不能随心所欲。可是良药利于病，那些诤言却是出自私心。对，这就不叫诤言了，可是诤臣不是出自高屋而是来自于乡间，雨季里的水也满足不了高屋的库藏，只有这耕种的人才知道水的分配，庄稼才能长得很好。”

　　“我听不明白您的话，但我知道人在高屋也要去吃地下长的粮食，没有耕种是没有收获的。”

　　听着阿珊的话，悉叶觉得自己有必要教教她毗兰话了，他继续说：

　　“被打倒的城主住在高屋他不在乎唐人和毗兰国百姓，辉远是种庄稼的人，他关心老百姓，可以让老百姓安心种庄稼，但是住在高屋里的其他人得了粮食却要辉远离开，因为他只是铁匠的儿子。”

　　阿珊这回明白了，

　　“陛下，”

　　“叫我悉叶。”

　　“悉，悉叶，我的家就在海边，能吃的粮食不少也不多。当粮食多的时候就能吃饱，但粮食不够的时候，我们就只能吃野菜甚至还要吃草。只要能有吃的，人就能活下去，如果种粮食的人都没的吃，那粮食就没了，野草也没了。我觉得无论是住在高屋还是在地上耕种，只要能让人吃饱饭就行。”

　　“就像你的荸荠？”

　　“是啊，就像荸荠小小黑黑的，我还听周大夫说过这样一句话：‘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莲花开在泥地里但是它维持着自己的品行，又干净又美好。”

　　阿珊说回凤临国的语言想起周大夫的教诲，自己也和那荸荠一样，长在泥地里，但周大夫说泥地里还有好看的莲花，女孩子就是那莲花。

　　悉叶思索着阿珊的话，似乎想通了什么，在他眼里，眼前的女孩就是莲花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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