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四下都是巡营的士兵，刚刚下过雨，泥泞的路上全是来来往往的脚印，偶尔几声嘶鸣的马鸣声，想是前线又来了战报。
　　炊烟袅袅，闻着饭香儿丹凰摸到了炊事营，她虽不擅烹饪，却是个品评好手，听闻昨儿来了个好厨子，她是定要来瞧一瞧的。丹凰不守规矩，行事大大咧咧的，军中大多都知晓，往日里穿了男装莫说是来吃东西，就是兵士们在那小河里洗澡时，她也是毫不忌讳。
　　“这些菜式看着真精致，可是给总帐的？”
　　新来的掌勺小兵倒是第一回见她，只觉得这小子长得秀气，见旁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以为同他一般是个新来的小兵。一巴掌拍了上去：“脏手别乱动，若弄坏了，少主怪罪下来，你能担待吗？”
　　“少主仁厚，不会怪罪的。”丹凰拿了一旁的筷子吃了几道菜，伸手端起了盘子，那掌勺小兵连忙要伸手拉住她，却被一旁管事的拦住。
　　“由着她去吧。小主子性子虽好，可你再追上去小心她真翻了脸。”
　　小主子！？
　　丹凰一路端着饭菜来了主帐，到了营帐门口听到里头有争吵声，怕扰了里头议事，却被一声呵斥叫住。
　　“鬼鬼祟祟的在外头做什么？哪个教了你这样的不知规矩？”
　　丹凰低头皱眉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运气真是不好，偏生遇到了安夫人。
　　她转身往前走，将饭菜放在一旁的桌上后行礼：“见过夫人。”
　　青鸾已经过来拉着她坐下了：“劳你费心了，坐下一起吃吧。”却是没有理会后头的安夫人。
　　丹凰有些头大。
　　她同青鸾虽是姐妹，可到底身份不同。昔日国未破之时，她是元后嫡女，青鸾是安夫人所出，虽都为女子，可依照生母身份，丹凰却是实打实的皇太女，可如今，国破家亡，这护着他们的复国之军都是安家一脉，自然以青鸾为尊。
　　青鸾自国破那日，就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越发成熟稳重，行事有章程。这三年，更是把幼时当做玩闹学的那些弓马骑术以及傍身武艺全都捡了回来。渐渐的也能接下安家军的总领重担。反倒是她，却依旧同幼时那般没心没肺，越发不长进了。营中也有一些父皇昔日的亲卫旧部，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叹，起初还有一些想要帮她同青鸾和安夫人分庭抗礼的意思，可见了她如此不长进的，反观青鸾这治军本事，最后都心悦诚服。
　　这眼下青鸾留了她下来用饭，却半分不睬站在一旁的安夫人，多半两人又因为她的事情吵起来了。
　　这事情倒也不复杂。
　　大梁覆灭，虽窃国者兵强马壮，可他们还要应对国中四处而起的战乱，并没有多少功夫和精力对她们这些亡国后裔穷追猛打，等到想要打的时候，她们已渐渐成了气候，非轻易可以撼动了。
　　青鸾一直有意攻打晋城。
　　晋城是大梁河网中心，四通八达，各处粮食，往来物品，大多都是经由此处由各条水路进行输送。只这座城虽只有一面环山，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易攻难守，可历代先王也看到这点，在城防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代代积累下来，说是固若金汤一点也不为过。
　　如今，据守此地的正是将她们赶出梁都的萧策。萧策的祖宅就在晋城，萧家数代从军，军功卓越，几代都是领军的好手。在萧策的祖父那辈却因为通敌叛国之事被株连，门庭凋敝。而后军权也渐渐落在了安家手里。
　　萧策以文才闻名于世，因为祖上的关系，他不能从军，成了萧家少有的不行军之人。然而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后居然覆了大梁，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他筹谋多年，以文人出身却纠结了一批武将并能使得他们心悦诚服，为人城府不可谓不深。
　　萧策篡位的事情给了青鸾很大的打击。
　　毕竟，在他篡位前，青鸾一直在努力说服父皇答应他们的婚事，可眨眼间，曾经的心爱之人却成杀父仇人，害的她们国破家亡。
　　青鸾想收复晋城一方面是看中晋城的位置，拿下晋城，可以切断萧策所辖的梁都与南方的联系，让他们的粮草供应出问题，解了南面诸位将领领兵苦战之围。
　　另一方面，萧策拿下梁都后，一把火烧了大梁皇陵，让大梁皇室魂无虽归。这事虽不怪青鸾，可军中传言纷纷，毕竟萧策曾同青鸾有过婚嫁之约。青鸾虽断发明志，此生必要手刃萧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军中依旧传言纷纷。尤其最近接连几场败仗下来，士气低落。若是拿下晋城，必能一振士气。
　　可这三年虽有些小气候，可萧策之军也是渐渐站稳了脚跟，并不容易撼动。
　　这时，大周的二皇子祁凤送了信来，愿意助梁军一臂之力。
　　只不过，提了条件，要求梁军履行之前梁周两国的婚约。
　　那婚约说来不过是句玩笑话，昔年大周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祁越和二皇子祁凤来大梁和谈。那时青鸾跳了一支舞，两人都对青鸾一见倾心，当即向父皇求娶，只青鸾那时心有所属，便以年纪尚幼推却了。父皇怕撕破脸，便应下他日青鸾年岁稍长，若两位皇子也还未婚配，再遣使谈论此事。
　　大皇子和二皇子两兄弟当时都对青鸾势在必得，无人想退让，争不出所以，便只好同意，日后再提。可这一延，便延到大梁国破。
　　大周这三年，作壁上观，既不出手帮梁军，也不出手帮萧策，想来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此番，倒是青鸾得了信，说萧策派人接洽大周太子。
　　于是，亲自写了信给太子。
　　可这信，却半道被二皇子祁凤截了。
　　祁凤素来与祁越不对付，又心仪青鸾，便遣人送了信。
　　条件便是，联姻。
　　安夫人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离开自己远嫁异乡，可眼下南边的军队因为久战人困马乏，而萧策的军队却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兵士通过晋城支援到南边。若不切断他们的补给，南边攻城之军，迟早会被战事耗尽。
　　况且不知萧策给了祁越什么好处，大周原本陈兵大梁边境的士兵蠢蠢欲动，所意指之处正是他们的屯粮之地。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丹凰在这安家军军营之中白做了三年的米虫，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有那么一个可以物尽其用的时候，于是便有人提议让丹凰来结这门亲事。
　　安夫人当然是双手赞成，军中将领虽不是明目张胆的复议，却也没人质疑。
　　毕竟，青鸾如今是主帅，若外嫁——
　　倒不如——
　　反对最厉害的要数青鸾。
　　丹凰知道，这三年，青鸾一直磨砺自己，在前头为她挡风遮雨，做她的好姐姐，一直照顾着她。不想让她为国仇家恨所累，把所有的责任都挑在自己的身上，并不是因为想要做女帝，只是单纯的想以一个姐姐的心来保护她这个妹妹。
　　她虽不愿背井离乡，可若如此能帮得上忙，她也不会拒绝。
　　夜凉如水，丹凰把前些日子做的荷包收尾做好，去医官那边寻点安眠的药草给青鸾，她这几年一味强求自己心思重少眠，常常头疼。丹凰翻过医书，问了医官，给了做了个药枕，效果甚是不错。只是药枕不能时时戴在身上。丹凰便想着趁着这回她的生日，给她做个荷包。
　　回来时便见营帐那儿鬼鬼祟祟的两个黑影。
　　在营帐上打了个孔，往里头吹着些什么。
　　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想着安夫人什么时候会动手。
　　吩咐了一直照顾青鸾的侍女要小心她的饮食，以后她走了，怕是没有人能帮青鸾试菜验毒了。还有新作的天蚕丝的盔甲，那是她生日时青鸾送给她的。她改了大小一直想还给青鸾，想留给有需要的人。
　　安州府她们一起住过一年的小院子，那棵桂花树下还埋着两坛子酒，青鸾说等有朝一日她们打回梁都时再拿出来喝，只怕也是没了机会了。
　　丹凰握紧手中的荷包，叹了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月夜下，那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她踩着他们的影子，望着那黑暗，好像看着自己的前路：“去请夫人过来吧。”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安夫人来了。
　　带了一套嫁衣。
　　“丹凰，我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直以来，养精蓄锐，可你还能图谋些什么？”安夫人是梁皇宫的老人，比元后还早一步跟在陛下的身边，是看着丹凰出生的人。
　　丹凰的母亲难产，生下她便死了。可丹凰太像她的母亲，看着她，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聪慧美丽的女人是男人所钟爱的，却是女人的噩梦。先王对元后情根深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元后死后，几乎再不宿后宫，甚至想要立她的女儿为帝嗣。
　　丹凰从小就聪慧，这一点安夫人一直都知道，她同她的母亲一样，站在人群里，就是耀眼的存在。
　　而她的青鸾，却只能同她一般沦为陪衬。
　　这一场国破家亡，
　　她活下来了，
　　青鸾也活下来了。
　　可她为什么要活下来——
　　看着丹凰，安夫人时常在问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她？
　　因为青鸾，还是因为她装的太乖巧，太低微，看着这样的她，看着被青鸾比下去的她，就好像看见自己曾经输给的那个人终于被自己踩在了脚下。
　　可安夫人知道她聪明。
　　丹凰自国破那日起便收起了她幼时的所有光芒。
　　她让所有人对她失望，让那些忠于陛下的将军将目光转移到了青鸾的身上。是她救了那些人，若那些人执意死忠于她。她和安家不需要这些绊脚石，她有的是办法取他们的命。
　　青鸾太傻。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只有她的母亲，只有安家。
　　而这个，她所谓的妹妹。
　　不过也是想要靠着她的庇护苟活。
　　“夫人，丹凰不图千秋江山，只愿姐姐平安一生。”她接过嫁衣，朝着青鸾营帐所在的位置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姐姐有头疾，日常可用的一些方子我已经誊抄好放在桌上了。夫人可以拿给医官，等医官斟酌后再给姐姐用。姐姐胸有丘壑，想复国，想替父皇报仇。可萧策毕竟是姐姐曾经心悦之人。若有一日，真攻破梁都。请夫人先替姐姐动手，莫让她陷入两难境地。”
　　丹凰起身，走到床榻前，拿起自己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把一封信交给安夫人。
　　“请夫人转呈。”
　　安夫人捏着信纸，只有一张纸，很薄，上头没有封泥，看来是不避讳她打开了。
　　她掀开营帐，见丹凰已经屈身上了马车。
　　月夜下，她侧着头，端正的坐着，冲她慢慢挥了挥手。
　　“后会无期。”
　　虽未听到声音，可那四个字，却看得分明。
　　马车缓缓的在月夜下奔走，踏踏的马蹄声掩于蝉叫鸟鸣之中。
　　望着绵延向远方的车辙，安夫人打开了那封书信。
　　上头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静待梁都花开。”
　　青鸾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回哭是什么时候了，可是看着丹凰留下的信，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她想起她们小时候一起在梁都宫中，一起爬桂花树把受伤的小鸟送回巢，一起学话本子里的葬花人埋花，一起收集桂花酿酒。逃离梁都时，站在远山遥望梁都皇宫，看着那棵桂花树落了一地的花瓣，看着燃于大火中的宫城。
　　她发誓，不会让父皇白死。
　　她发誓，总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回到梁都。
　　她发誓，要亲手杀了萧策报仇。
　　这些年，丹凰一直陪着她。
　　她是女儿身，虽有安家军扶持，可从不通军事不会武艺到成为威震四方的少将军，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痕。三年，一千多天，她大半时间都随军住在营帐中，学勘探地形，学行军布阵，学兵法。几次徘徊生死边缘。
　　母亲看着她很欣慰。
　　可她不知道，
　　她很累，
　　非常累。
　　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睡着了眼前就是皇陵的大火，就是父皇死前的模样，就是萧策拿剑刺过来的样子，就是丹凰替她挡剑血流满身的模样。
　　丹凰替她调养身体，替她做药枕，为她搜罗各种药方，总是替她试菜，替她查看饮食。逼着她休息。只有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孩，而不是一个应该站在前面带领所有人冲锋陷阵的人。
　　她是她最想保护的妹妹。
　　可如今，
　　却反过来保护她。
　　她说，
　　静待花开，
　　可花何时能开？
　　花开之时，
　　却到何处再寻赏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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