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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殡仪馆
老街,是这个城市资历最老的长街。
这里充斥着肮脏和污秽,充斥着老旧板房和闪着暧昧光晕的按摩店,充斥着□□和碌碌无为的青年。整个城市最穷困最潦倒的人住在这里,困于昂贵的房租和少的可怜的工资,感受社会底层最现实的残酷。
这样的一条街,是政府官员都头疼的存在。
在这,你从头顶上望下去,满眼看到的都是灰暗,仿佛在这里没有任何别的色调,也没有任何新的东西,有的只是旧和肮脏一遍一遍了无止境的循环反复。
讲真的,挺让人绝望。
但也很真实。
经过政府三番两次坚持不懈的改造和翻修,老街总算没有以前那么难看了,但和边上熠熠生辉的商品房小区相比,还是高下立见。
数来数去,整条街能看的,只有街末的殡仪馆。
殡仪馆不特别,相反,十分普通。白的主调黑的缀,方方正正圆圆,正经地充满肃穆气氛,一点不含糊霸占人的视野。门口人挺多,哭丧着脸红着眼睛,端或捧着骨灰盒,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儿。
这家殡仪馆生意不错,联合不远的旧医院,承办了整条街的生老病死,不仅如此,它还开辟了售后服务,提供灵堂租借和花圈购买,一路把人从冰棺送到泥里,价格还不高。
挺良心的。
走廊的尽头是殡仪馆的小门,门对门的是一件外借的灵堂,黑色白色的幔垂下来,纸花挂满整个房间。不同于别处,这里很安静,白或黑的人低头站着,没人放佛祖阿弥陀佛的念诵,死寂一片,所有悲伤,都由低而压抑的哭声做背景。
灵柩旁边,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站着,旁边的妇人眼睛肿的像核桃,目光悲戚而迟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样一群严肃的人里,倚在门边穿着短袖校服的少年有点突兀。不过还好,校服是纯白的,符合主题,少年的表情也很到位,略略苍白的脸精准的表现出了这里应该有的情绪。
悲伤,无奈,和一点点迷茫的不知所措。
......但似乎,还有点欲哭无泪?
是该欲哭无泪一下。
陆行舟这样在心里说。
他在十分钟前刚刚目睹了自己死后的仪容,尽管已经尽力接受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可站在自己白里发青的脸前,他还是觉得这世界实在玄幻。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参加自己的葬礼。
陆行舟努力想笑一笑,酝酿半天,半透明的玻璃门上的影子呲牙咧嘴一阵,露出一个人比黄花瘦般憔悴的笑。
陆行舟捂住眼睛。
......还是让他再缓缓。
大奔,就是灵柩边上的青年。妇人,是大奔的妈妈,他向来叫奔婶,每次过年,他都会卡着大年初一溜回去,蹭他们家的烧饼就着油条吃,可香了。
“你别想!”
陆行舟站在门口忽然被吓得一愣。
门口走进来的年轻女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接着扭开目光冲里边瞧,压低嗓音接着对电话里道:“我们只为小陆一个人办丧事,那个女人,甭想!是烧是剐你们自己决定!”
女人的高跟鞋迈上台阶,一步,两步。
忽的一歪——
手机差点没直接飞出去,但她还是站住了,扒着门框,眼前金星直冒。
为了处理后面的事,她从公司赶回来一直到现在,已经足足三天没合过眼。
电话那头的人听不到回答,又开口问了两句。
不消听,还是要求他们一并把另外两具尸体带走。
女人用力皱起眉头又重新揉开,压低声音凑近话筒,一句狠话已经到嘴边,可半晌,却只字未说。
那一刻,她感觉她强忍回去的眼泪又有夺眶而出的冲动。
明明年前他还信誓旦旦一定会考上大学回来炫耀,举着66块钱的红包丝毫不感觉寒酸地对她笑。
——这才小半年呢,人就这么没了。
她是诉讼律师,看过很多生老病死,也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感受到家属的撕心裂肺,感受到那一声节哀,是有多么无力。
因为现在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曾经真实存在在你身边的,你知道,他这一躺下去,就意味着永远也见不到了。
太真实,所以太伤心。
对面的人又是一阵评论,言语越来越带刺,一个词语刺耳的从听筒里落出来,砸在地上,沉重——精神病。
女人咬起牙,用力把鼻音全数盖回去,一字一句冲着话筒慢慢道:“我说,我不管,他们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陆行舟的家属。”
“至于小陆,他没有精神病,你才有。”
说完,她果断挂了电话。
回过头,女人认真环视一圈,目光重新落在门边的少年身上。少年看她,延伸至流露出一股奇怪的悲戚与不舍,她从没见过他,但这种感情,她却丝毫不觉得突兀。
她与少年对视几秒,直到少年低头错开视线。
女人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里面她的母亲和弟弟还在,她不能再给他们再多的悲伤。她再次撑起一副铠甲般的皮囊,大步往里走去。
还有很多事情没干,即使她已经累的快要昏倒。但她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她害怕她会垮下去。她必须忙的像只陀螺,才能稍稍远离悲伤的范畴。
不过直觉告诉她,刚才,那个男孩子,一直在看她。
陆行舟不是不想看她,是不敢。
他怕再多看一秒,他就会哭出来。
高捷姐向来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不化妆绝对不出门。他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她,就连眼睛都是肿的,头发散乱弱不禁风,都是因为他。
高捷,大奔,奔嫂。
所有的年月总有大半都是和他们度过的,小时候他和高捷大奔打雪仗爬枣树挖宝藏,长大后他和高捷大奔打游戏吃冰棍搓火锅,奔嫂总是笑呵呵的站着,叫他们早点回来吃烙饼。
那种带着葱香的味道,是他这一辈子最快乐的回忆。
三人站在灵柩前的背影,陆行舟背过身不再去看。
回过头,正好对上一道目光。
犀利,敏锐,刀子一样从门口一声黑色夹克的男人眼里射出来。
警察。
陆行舟目光一动,手心渗出一层浅浅的汗。
“同学。”男人最先开口,笑了,浅浅的卧蚕藏住了眼里的东西,招手让他过去。
陆行舟照做。
“不错啊,洛阳高中,市里最好的高中,听说分数线很高啊。”
陆行舟不动声色:“还行吧,有什么事要问吗?”
男人露出赞许的神色:“你很聪明。”
“能考上洛阳的学生都不会太差。”陆行舟接着挡回去。
“我叫季萧,刑警大队支队队长。”男人从胸口的兜里掏出证件,上面端端正正的证件照器宇轩昂,在陆行舟看来莫名眼熟,他继续说,“你认识这个人?”
陆行舟觉着说自己名字很是尴尬,含糊带过:“你说.....嗯,算吧,远房亲戚。”
“哦,我怎么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呢?”季萧眯眼。
来了,又是这种目光。陆行舟皱皱眉,原封不动看回去:“关系挺远的,就是之前处的不错。”
季萧这才点点头,笑:“他是个什么人?”
陆行舟心里一动:“啊?”
季萧接着道:“就是在你心里的印象,没事,随便说。”
陆行舟:“啊......他嘛,平时话不多,不太爱和别人交流,很聪明.....总而言之,我觉得他不是会自杀的人。”
季萧抬眼:“哦?何以见得?”
陆行舟心下一沉,知道自己猜对了。案子是自杀,但有蹊跷,而且这个警察八成是负责人,否则不会在这时候顶着风头打扰人家家属。
“我说不清楚反正......”陆行舟接着道,“我觉得他不会自杀。没理由啊,考试那么好,名牌大学势在必得,我都羡慕。”
季萧哈哈笑一阵,抬头瞥见殡仪馆的招牌,顿时没声了,重新变得严肃。
陆行舟稍稍顿一下,趁热打铁:“那你呢?负责这个案子,你觉得有蹊跷?”
季萧咳了两声:“机密机密,上头不让往外讲。”
“哦。”陆行舟这才狡黠地笑了,“这就是有蹊跷了。”
季萧上下打量他,翘起大拇指,再次夸赞:“聪明人。还想问你呢,反倒被你问出我来了。”
陆行舟不可置否地笑笑。
谁知刚笑完,季萧又忽然道:“但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直接过头了?”
太直接,目的太明确,所以,暴露的一干二净。
陆行舟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季萧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调侃:“小朋友,谎撒的不错,但是还是不要太自作聪明,你道行还是太浅啊。”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嘴里哼着歌,口哨声含含糊糊,隔雾看花的朦胧。
“降E大调第二号夜曲。”
季萧的步子猛地停住,回头——
少年笑语盈盈站在原地看他,买着关子:“肖邦。”
下一句话更是让他毛骨悚然。
“这是留在犯罪现场的曲子吧?”
季萧皱眉:“你——”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太老套。”少年脸上露出不耐烦地神色,眼睛半眯,“你的口哨吹得半生不熟,还有地方高低出错,明显没有真正吹过几次曲子,也没有真正听很久,但是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么熟呢?”
少年说:“估计这两天一直都在单曲循环吧。”
季萧沉默,没有反驳。
他是对的。
少年恶作剧般的欣赏他脸上的表情,恶劣的疯狂从全身流露出来,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疯子。
“奉劝一句,别听了,关键不在曲子里。那首歌不是他放的,是凶手放的。”少年道,“他最讨厌的就是肖邦,如果要自杀,放的绝对是贝多芬。”
季萧:“你怎么知道?”
少年对他吐舌头:“我就是知道,爱信不信。”
“哦,顺带说一句。”少年看他,“几天没睡了?”
就像所有棱角全部磨平,消失不见,在短短几秒内,他就变回了那个好学生。
季萧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他的画风转变:“五六天......了吧。”
陆行舟点点头:“他们想要以自杀立案?”
季萧:“......是。”
“都是你在坚持?”
“......是。”季萧追问,“你是谁?”
陆行舟摇摇头,回答:“你知道的,那么大的一个网,你什么不知道?”
季萧半晌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有没有人说你很适合做刑侦?”
陆行舟眨眼:“我想考中国G大,最出名的警校,侦查心理学专业。”
说完,他才挠挠头,道:“其实我没想干嘛,就是你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难受。我这人就这样,闲得慌。”
“但,还是谢谢你。”他这样说完,低头,恭恭敬敬冲他鞠了一个躬。
季萧站在原地看着人走远,僵成一块木板,许久才浑浑噩噩走出去。
走到路口,恍惚间他差点被车撞,汽车喇叭滴滴滴吼得季萧耳朵疼,季萧一个没忍住吼了回去:“等等不行吗,逼什么逼!”
吼完他才觉得这一阵的憋闷全都统统发泄出来,大脑清醒不少,拿出手机打开锁屏,纠结了很久还是把刚才那个学生说的事情全数编成微信发回去。
放下手机一会儿,又觉得憋得慌。长这么第一次被这么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五味杂陈翻了个儿,难受。
季萧越想越不服,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电话,等到已接通,立马冲着电话那头吼.
“季柯,你不是号称神通广大吗,还在学校吧,去打听打听有高中部多少学生今天下午请假没来......还费什么话,你哥开口肯定是要紧事,哎呀上课打什么游戏,快去!”
放下手机,他吐出一口气,向市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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