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之锦懿年华

　　晚来夜露更深，太液池上的冰白日里化开，到了夜里又重新凝结成薄薄一层。映着天上清寒的月色，反射出冰凉的光芒。

　　池边的柳树下，一个身影正在抽泣，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是下定了决心，疾步走到池边，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池水比她想象的要冷，无情地涌进她的鼻腔与唇齿，耳中轰隆隆作响，肺中一片绞痛，她迷糊地想着，就要死了吧……

　　忽然间，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托起，她费力地把头抬起，眼睫上沾满了水珠，只能恍惚地看到一团昏黄的光在眼前摇晃。

　　是惢心举着灯笼，看到她的脸，惊道：“小主，是莲心！”

　　青樱似是早已料到，她让惢心按住莲心的胸口，用力地按了几下后，莲心猛地咳嗽了几下，将腔中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莲心痛苦地皱着眉，她看见青樱的身影，只觉得不真切。

　　“娴贵妃……”

　　青樱见她活了过来，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会说话就好了。”她看四下无人，便道，“惢心，这里风太大，莲心这个样子不能见人，送她去养性斋。”

　　惢心答应着，半扶半抱着惢心往养性斋去，里面的布置倒还齐全，三宝生了几个火盆，见她们进来，便退了出去。

　　青樱道：“惢心，你去宫里找身干净的宫女衣裳给莲心换上，记着别声张。”

　　惢心连忙掩上门去了。

　　青樱看向莲心，墨色的瞳仁里倒映着火光，格外耀目。她叹了口气，低柔道：“一会儿换了衣服，便回去吧。”

　　莲心微微一缩，低道：“奴婢方才失足落水，幸得娘娘搭救。”

　　青樱微笑道：“失足落水的人，既不呼救，也不挣扎，你这样说，本宫会信吗？方才本宫瞧见你手臂上有伤，伤痕深入骨血，你是长春宫的大宫女，这样的伤，是怎么弄得？要不要本宫和皇后说一声，请个太医瞧一瞧。女孩子的容颜最是珍贵，若是日后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莲心突然脸色一变，她的眼中除了恐惧，还有刻骨的冰冷，“皇后娘娘……是知道的……”

　　“自从我嫁给王钦，以后的日子都像是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他打我，咬我，不停地折磨我，我反抗过，却求过他，可反而变本加厉，我表面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是副总领太监的妻室，可其实，我活的连狗的不如。”

　　莲心看着眼前燃烧的碳火，火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出虚浮的红润，道：“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皇后娘娘不会让我解脱的，她需要一个人，告诉她皇上的所思所想，而王钦就是最好的人选。”

　　莲心自嘲道：“我在娘娘眼中就是一枚还算有用的棋子，棋子是否愿意，谁会在乎？我实在活不下去了，不能自戕，那失足落水总是可以的吧？”

　　青樱凝视着她，低柔道：“本宫记得你和惢心是同日入王府，年岁应该差不多。以后的日子还长，你也该为自己宫外的家人想想。”

　　莲心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凄苦，“奴婢的家人只剩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们都还年幼，一直由富察府的人照顾着。”

　　青樱勾唇道：“若是你死了，皇后娘娘可还会庇护你的家人？”

　　莲心痛苦的闭上眼，“按规矩，宫女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奴婢一直小心谨慎，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宫，和家人团聚。奴婢不想死，可是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大不了，奴婢拖着王钦一起下地狱。”

　　青樱用帕子擦去莲心发丝上的水珠，道：“想要除了王钦，也并非难事。”

　　莲心眉心微动，她看着青樱，半晌才道：“娘娘，也想利用我。”

　　青樱轻轻笑了，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王钦在后宫多年，虽然见风使舵，可到底没有害过本宫。本宫固然厌恶他，却也没有必要，要了他的性命。是去投湖一死了之，还是除了王钦，继续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自己选吧。”

　　莲心神情挣扎，迟疑着不出话。正踌躇间，惢心抱着一身干净衣裳进来了：“主儿，奴婢已经选了一身和莲心今日穿着相似的衣裳，快换上吧，免得着凉。”

　　青樱看了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莲心身上披着的大氅，主仆二人慢慢往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只听莲心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语气决绝：“多谢娴贵妃娘娘的衣衫，奴婢知道如何选择，还望娘娘指点。”

　　青樱并不回头看她，语气轻柔如春风，“命只有一次，你既然明白了，那到时候，自然知道如何做。”

　　惢心将大氅披在青樱身上，搀着她，慢慢往翊坤宫去了。

　　眼瞧春色一点点将绿意涂抹上宫墙，玫贵人的早产，也在一个微暖的深夜到来。

　　彼时，皇帝与青樱正并肩倚在窗下，青樱刚梳洗过，一头乌发如水般垂在脑后，发丝间是妩媚的玫瑰香。她静静看着皇帝的侧颜，于他耳畔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皇帝笑道：“朕总觉得，你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青樱用手指尖勾勒着皇帝的掌心纹，孩子气地努着嘴，“哪里不一样了？”

　　此时窗外风月疏朗，寒星璀璨，微湿的风让人生出无限倦意，皇帝闻着她的发香，那样甜柔的气息，让人生出迷醉之意。

　　他低柔道：“比从前更好，朕许是离不得你了。”

　　青樱喜欢皇帝的情话，无论真假，她明媚地笑了，如三月阳春之下徐徐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盛放时不会吝惜美丽，凋谢时一夜间落红委地。

　　殿门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只见王钦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急道：“皇上，永和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脸色一沉：“太医不是说下个月才是产期么？”

　　王钦连忙道：“玫贵人今儿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闻言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青樱微凉的手滑过皇帝的脖颈，为他披上厚实的海龙皮大氅，“皇上，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玫贵人生产是大事，您去永和宫瞧瞧吧。”

　　皇上一把攥住青樱的手，他眼里有难得的慌张。青樱将微湿的长发挽起，沉静道：“臣妾陪皇上一起。”

　　等到了永和宫的大门，便听到女人凄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

　　皇帝在院中来回踱步，玫贵人的声音愈加凄惨，仿佛有一层灰败之色蒙在所有人的脸上，让人喘不过气。

　　只听齐鲁道：“皇上安心。早产一个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的胎，朕重重有赏！”

　　齐鲁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后也带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青樱对着皇后福了一礼，“臣妾也去瞧瞧玫贵人。”

　　待皇后点头后，青樱便走到殿中，屋内血腥味极重，女人凄厉的声音让人害怕，有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锦帐里，玫贵人发丝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五六个稳婆围在塌边，焦急的唤着：“小主，用力啊！已经能看到头了，用力啊！”

　　青樱接过宫女手中的碗，亲自将碗中的参片放入玫贵人的口中，安慰道：“玫贵人，你别怕。皇上和皇后都在殿外等着，你的孩子一定能平安生产。”

　　在放参片的时候，她隐秘地向玫贵人注入一丝异能，只希望能保住玫贵人的命吧。

　　青樱将碗递给宫人，道：“皇上说了，好好伺候玫贵人的胎，待玫贵人生产，重重有赏。”

　　宫人忙不迭地道：“奴婢知道，产房血腥，娘娘不宜多待，还是在殿外等候吧。”

　　青樱瞧着玫贵人似乎有了些力气，便放下心，踱步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色微微发青发蓝的时候，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儿啼。王钦紧赶着去寝殿，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

　　皇帝的笑容如暖阳一般，他对这个登基后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无比期待，“是阿哥还是公主，快抱给朕看看。”

　　可是王钦却抱着襁褓，站在廊下不敢过来。皇后有些担忧道：“怎么哭声这样弱，齐太医孩子可还好吗？”

　　齐鲁亦低着头，不敢言语。皇帝皱眉，走上前亲自将襁褓拨开，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他微笑道：“不是挺好一个孩子么？”

　　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见到襁褓里的孩子，几乎是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

　　皇后一时也看清了孩子的样子，她脸色大变，惊惧地说不出话。青樱刚想上前，却被皇帝制止，“别……别看了……”

　　永和宫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殿内隐约传出女子虚弱却含着期盼的声音，“我的孩子呢？把孩子抱来我看看……”那是母亲的呼唤，可没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应过来，冷冽而决绝道：“皇上，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绝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点点头，皇后旋即看着王钦，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诉所有人，玫贵人生下的是个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

　　青樱垂下纤长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绪，低柔道：“孩子不幸早夭，还请皇上节哀。女子生产如走了一遭鬼门关，玫贵人亦是可怜，望皇上多加垂怜。”

　　皇帝点一点头，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彻底游离在整个永和宫之外，他太期待这个孩子，以至于他的期待全然转化为对玫贵人和孩子的嫌恶与失望。

　　皇后嘱咐完王钦后，看向皇帝，用极温婉的口吻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宫里稍事休息，臣妾准备了五仁参芪汤，原是留着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赶紧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神情有些木然，他的目光扫过青樱的脸庞，疲倦道：“罢了，让娴贵妃陪朕回翊坤宫吧，玫贵人失子一事，还要劳烦皇后多加看顾。”

　　皇后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平和，她柔婉道：“皇上放心，臣妾身为皇后，一定会好生安慰玫贵人。”

　　皇帝颇是欣慰，他轻轻握了握皇后的肩，“皇后辛苦。”

　　待回到翊坤宫，青樱忙让惢心帮着侍奉皇帝梳洗更衣，床榻间淡淡的松香，让皇帝一直紧锁的眉头微松。

　　青樱也将手指按在皇帝的太阳穴，运转异能，用手指轻轻按摩穴位。皇帝闭着眼，声音低落道：“朕一直期盼着这个孩子，朕给孩子取了名字，若是男孩儿就叫永琋，若是女孩儿便叫和宁，可是……那孩子却是……若是个女孩儿，一定和蕊姬很像……”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渐渐平缓，见皇帝睡着了，青樱收回异能，叫惢心在旁守着，便轻手轻脚地走出寝殿。殿外只有杜若一人，她低着头，拿着烧得通红的铁钳，拨弄炉里没有燃尽的红箩炭。

　　青樱低声道：“玫贵人生下异胎，你去查查是什么缘故。她孕中喜食鱼虾贝类，几乎每顿都要用，许是在吃食上被人动了手脚。”

　　杜若将铁钳放下，她垂眸道：“奴婢知道了，主子放心。”

　　炭盆中的红箩炭被燃出灰白的烬，虽尚有炙热的温度，可余生也不过是渐渐衰落。青樱将手放在炭盆上，她的语气温柔又冷漠，“玫贵人这步棋，皇贵太妃算是走废了。”

　　杜若站在她身后，安静地像是一片影。青樱并不需要任何回应，她暖好了手，径直回了寝殿，在皇帝身边轻轻躺好，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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