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命重三两三

　　抚边总督府的齐总督大人第十九女生来痴傻，尽人皆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百罗州府官民、赫梨尔城上下、总督府主仆们、无一不知。

　　概因这小十九傻也傻得出奇，让人看不懂。

　　何谓傻呢，那就是不知冷、不知热、也不知道东西离开了手是要掉下去的。

　　她走路的时候若是没有人看着，她看到关着的门永远是一头撞上去，不知道开门，也不知道拐弯。

　　她拿在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放在桌上，永远都是手一松，咣铛，落地，砸个稀巴烂。

　　蜡烛燃起来火苗往上蹿，她看得直发呆，一呆呆好久，还要用手去抓。

　　前面有个坑不能踩对吧，她永远直直地往前走，绝不会绕路，等掉下去了，别人急个半死，她来一句：“我忘了会往下掉的，本来我可以平平直直走过去的……”

　　这位十九小姐给百罗州军民上下人等增添了数不清的谈资与笑料，她的事迹没有人不知道，有人说这么傻的孩子悄悄关起来不就行了，怎么由得她到处给爹娘搞事呢？

　　殊不知这里有个缘故。

　　这位小姐呢，你说她真傻吧，也不尽然，傻子不知愧疚为何物，也不知道看对方的脸色好坏，但是她全知道，每次闯祸，别人还不怎么样，她先一脸泫然欲泣这状盯着你，一顿猛道歉，小脸儿巴巴地低仰着，小眉头细细拧着，小唇儿红红嘟着，让你地有千般气万般怒发不出来，总不能把她打一顿吧？

　　也得舍得打才行啊。

　　也许是出生时少生了一魄吧，有人猜测。

　　自古富贵平安难两全，皇帝家也没有十全全美的道理，风水上说凡事必有一破，何所谓破呢，就是不完美的意思，也许小十九便是齐总督府的“破”吧。

　　镇边总督府齐氏镇守百罗州已逾百多年，到如今的总督齐世勋这一代子嗣繁盛，膝下十三子又五女，个个健康齐全，就算不是天才神童一流，那绝对也是好手好脚不缺脑子的正常孩子，唯独这个与正室夫人所生的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嫡女，他当初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却生来少了根筋，对此夫人顺氏心中自是百般痛楚，然而终究舐犊情深，最初的痛楚悲伤过后，慈母之心越发强烈，谁敢说小十九是傻子试试，府里根大苗深、自总督府开府以来世代伺候过主子的管家全家都被发配往乡下庄子种田了，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说起来，小十九若只是“傻”也就罢了，总督大人也不在乎，既为一方世袭的封疆大吏，世世收罗代代累财，称得上一方土皇帝，将来或是以丰厚嫁妆找个踏实人家嫁出，或是找上门女婿眼皮子底下看着，都不是问题，顺氏夫人的娘家亦是大恒名门望族，如此强大背景下，谁也不会放任女儿流离失所，或是受人轻慢，又有谁敢轻慢于她？

　　然而坏就坏在这孩子满月那日，一名称骨师不请自来掀起一场风波，又给了他一纸定词，定了女儿一生福祸，而且声明“无可禳解”，这定词唯有总督大人一人知晓，连最信任的夫人也不敢透露，只是心中有如块磊，每见到女儿就浑身不舒坦，实在无法装成慈父的样子，此事说来话长。

　　当初夫人顺氏四十有孕，举府皆惊，两人结缡二十余载，从未有半朵男花女花降临，看来二人之间无有子嗣之缘，所以夫妻二人都已经绝了此念，直到去年岳父——顺州府顺氏宗族的族长、现任朝廷大司马，人称“顺大司马”，他向皇帝请假，亲临百罗州欲接女儿回顺州。

　　顺大司马为何突然要接女儿回娘家呢，只因那日朝中说起镇边总督府的齐总督至今未曾上报世子人选，按道理，在爵之人四十便可以上报封嫡子为世子，但是这位总督却至今无有嫡子，怕是不久的将来，抚边总督府就得换人做，让顺大司马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勾起了他的心病。

　　说到这个问题，朝中上下都有点眼红，爵位不是青菜萝卜，要多少有多少，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大恒朝大朝至今三百余年，多年边境和平，靠建功立业来封侯拜相已经不可能，大恒朝又有规定，除非大功于天下人，否则不予封爵，连皇家子弟都得递等袭爵，几代之人只能算宗室了，皇室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等？朝中基本没有封爵的余地了，现在突然听说镇边总督府可能会空出一个位置来，那简直像天上掉馅饼饼，是多少人要打破头皮争的好事！

　　身为齐总督的岳父，他想到的却是自己女儿，女儿性虽贤良却子嗣艰难，面对齐总督一大拖的子女也不知心中如何悲凉，如今还好，若是将来齐总督去了，她落入庶子之手，能有什么好？

　　不如趁自己如今还康健将她接回来，顺氏一族素来和睦，从无将出嫁之女拒之门外的事发生，女儿安养余生也好，再配良缘也罢，总之老了不用看庶子女以及他们的生母的脸色。想到这里他就牙痒痒的，十八个子女！却没一个女儿亲生的，这个女婿真是身膘肉厚体康健的好种猪，配的一大窝子好猪崽！而且生母还全部健在！

　　想到这里，他同夫人一商量，夫妻二人当夜就决定将女儿接回娘家。

　　没几天他就请假了，千里迢迢亲自来到百罗州的首府赫梨尔城，对女儿女婿说了自己的打算。

　　“什么？”总督大人当场就傻眼了，岳父大人不厚道啊这是！自古劝合不劝离，哪有劝人家夫妻离异的！

　　对于总督大人来说，夫人有没有孕已经不重要，反正十三个儿子呢，大恒朝律例：庶子不能继爵，但那又如何，儿孙自有儿孙福，还管死后那些小兔崽子们如何，且顾着眼前吧，他留顺大司马住下，倒也是对岳父恭敬有加，但在这个问题上绝不松口。

　　对于顺大司马来说，这事主要态度在女儿，只要女儿肯走，总督大人留也是无用，只是顺氏想了两日，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庞大的银色巨兽与自己擦身而过，银兽身上坐着一个白衣仙女，挥手叫了她一声：“娘！”紧接着就醒了，这个梦很短，顺氏却如获至宝，她告诉父亲不想走了，上苍怕是对她另有安排呢。

　　见女儿无心归家，且夫妻和顺恩爱至此，顺大司马既笑且叹，无奈叮嘱了女儿一番，并再三言明，若是明年无有好消息传出，那是无论如何都要随他回顺州或是回京城了，男人总以子嗣为重，谁会想到妻子的凄凉下场，对于男人，他再懂也没有了。

　　顺大司马走后，夫妻二人独坐长叹，齐总督也开始怜惜夫人无有亲生子嗣长伴膝下，夫人也愧疚齐家四世袭爵要断在自己手里，夫妻难免互相安慰了一阵，总督大人被顺大司马这么一吓，甚觉羞耻，自己居然这么没用，眼看这夫妻还当不到白头，难免这夜勇逞男子气概，一夜被翻红浪重当新郎，居然一个月后夫人便频频作呕难受，命府里医师一诊，好嘛，居然蓝田种玉了。

　　这一番意外之喜着实令夫妻二人恨不得大告天下，当即就免了边远困苦的小镇小村两年的杂税劳役，希望以此腹中孩儿祈祷，男女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康健就好！

　　千般小心万般着意，总督大人如邪灵附体，无师自通了后宅争斗技能，怕后院小妾气到夫人，又怕她们使那些不入流却危险的手段，竟亲自出手整治内府事务。

　　他知道这些年来后院平安无事，仰仗的是夫人恩威并施的手段，那些小妾们的心眼一个个多着呢，对着他千娇百媚的，上了榻，枕间款款软语，今天要这个明天求那个，之前他也无所谓，反正夫人自然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然而如今夫人有孕，难保不会有找死之人咒腹中孩儿。

　　非嫡不得袭爵，乃百罗州的惯例，开国之初太祖大手笔，为笼络人心，竟封赐六百七十五个爵位，公侯伯子男，还不算超品亲王，一度使得朝廷财政非常吃紧，长期下去必然导致大恒崩溃，于是大恒太祖定下此死规矩，嫡袭庶不袭，无嫡除爵，此命一出，无意中令许多后宅安宁了许多——就算害死嫡子也得不到爵位，没了爵位，其他人等更没好处不是。

　　开国至今，除爵人家已有二百多户，

　　有爵人家，但凡正室夫人有孕，不管第几胎，朝廷必派宫中嬷嬷与太医随身跟从，时刻关注，绝不许出现混乱血统之事发生。

　　齐府却不在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之列，他们未曾受爵，只是因百罗州需要这么一位熟知百罗各地地方语的将军镇守此地，所以才令他们世代镇守百罗，历代子孙极旺，皆有嫡子出生，可能上天保佑吧，男孙远远过于女孙，没有人知道虽然齐府不曾受爵，但是根据袭爵法，“凡袭爵、官、邑者，皆以嫡为正，无嫡除之。”所以他们齐府也仍旧受袭爵法管辖，然而历代总督知道，别人不知道啊——总督府的嫡出男丁那么旺，平常谁没事研究这个？

　　如今夫人有孕，那些不知底细之人恐怕会出来作怪，齐总督除了上表朝廷，并通知岳父大人外，对夫人所居正院更是护得水泄不通，进出必得对牌，饮食必须记名，连衣裳都必须每一件记档，上到制作，下到浣洗，严查到人。

　　关于胎教么，那更是精心又精心，夫妇二人精选年轻美丽之侍女随侍在侧，每日按着两餐——大恒人一日只食两餐，午餐与晚餐——笙萧不断，弦音不绝，所谓“耳不闻恶声，心不思恶念”是也，力求培养一个天下最完美的孩子！

　　越是到了发动之时府里越是战战兢兢，这些时日因着为夫人及未来小主子祈福之故，府里几个别有用心的姨娘都已经被幽禁但暂时免死，但为她们跑腿的下人，如今都已经被送去当了前马。

　　所谓前马，便是战争时用刀剑驱赶用以挡刀箭的，死在最前面的罪人，战时为前马，无战时为军奴，就是当军奴，一般也活不过两个月，总督大人这番手段下来，府里众人无不惙惙，这要是生下来母女健康，大家都还有个好日子过，这万一有个不测——毕竟夫人四十——怕是大家伙的脑袋从此都要提在裤袋上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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