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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十二)
傍晚,他如同天际线一般低沉的脸。
夜色样的阴霾的顺着梯子一样的细纹爬至额前,调灰了整张面孔。
“究竟什么问题。”
他深叹一口气,没有回头看你。
“我检查了,没有任何问题,要是你不信。”你正从床上伸下脚在地上划拉着寻被踢到床底下的拖鞋:“我找别人试试。”
你面无波澜的望着他日渐松弛的后颈。
“你疯了。”
他忽的转身,带动着两鬓参杂许多白发,几乎是暴跳着扬起手。
“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
他的手掌落在茶几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没事,只要身体没有问题,七十岁都不晚。”
你回过头,伸手纳纳他支出的白发。
“该染染了。”
你再也不愿意拉扯一个无关的人进来。
你想这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只与繁衍相关的延续。你按照惯例的在早起喝水的时候,顺带吞下去药丸儿。
你想你们都已经见过彼此最难看的样子,而这两幅难看的灵魂还要纠结着蹦出来一个小的灵魂,真是笑话。
带着金属管凉度的水顺着喉咙一路下行,它们滑过你温暖的脾胃,最后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久远的空洞,虚无中你似乎是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回应。
你轻轻的触碰这它,这一生,应该是容不下别人了。
而那年近半百的,日日与你相处的男人。
五十,历程一半,大抵是人是鬼都该露出底色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越来越变态成像只发情但又有气无力的动物。
你抚摸着他日渐松弛的肌肉,说不定很快,连气都没有了。
那个你定义中被时光遗忘的男人,总还是被时光捡起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时光就收了他的锐气。
想象着有一天,他也只能在你身边干着急,你暗暗的只想笑,这笑是无关于情绪,你只是,总不能哭一场吧。
你轻轻的拍着肚子,空空如也的倒像有回响。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你甚至觉得,只有那个与你素未谋面的孩子才是与你心心相印福祸相依的。
你们共用着一个身体,它一直在默默的陪伴你,反馈你。
每当他撞击着你,你都能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微弱的阻力。
它捏紧拳头拼命反击着,似乎也给了你力量。
在每个月按时流出的血液中,你似乎得到了它的回应。
冥冥中,像是对某一个虚无的虔诚。
很多次,他几乎都快崩溃了。
他匆匆的合上那页信纸。
你也没想问的,在转身的前一秒,你还是问:“怎么了。”
他轻轻的打开,又合上,坐回椅子上。
“你还记得我妻子吗。”
尽管你已经认为在一年半以前,你替他撕开那一沓有关他隐瞒的信件之后,没有什么再让你五雷轰顶的事情。
“什么?”
虽然你已经足够为自己准备的,但依旧止不住晕眩的,轻轻敲着太阳穴。
“她来信说她怀孕了。”
你听见他淡淡的。
你努力的让自己在这眩晕中定下神来。
“你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你耳朵嗡鸣着,怔怔的扶住门框。
太多的问题,你已经混乱的不知道挑哪个问起。
“谁的妻子。”
“谁怀孕了?”
“怀的谁的?”
“关他老白什么事。”
等等,你总算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上次回去不是和他妻子离婚?”
你使劲掐着面前的门框。
“我又忽略了天大的事。”
“你们没离婚?”
你背对着他,木质门框上一条一条浅浅的凹痕。
“什么?”
你听见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没有在听你的问题。
“你上次回去,不是和她协议离婚?”
你回头,这一句利落的,你都不太相信出自你目前混乱的大脑。
“你上次回去是做什么。”
这迟到了一年半的提问。
“回答。”
你望着椅子上默不作声的他。
“你不是知道我和她没有解除婚姻关系吗。”
你耳边像是漏风一样的响着,一字一句倒是清清楚楚。
“对,我知道,我之前不知道的,后来,后来被动的知道了。”
你抬起头,疑惑的望着他。
“但是你之后回去了一次。”
你补充道。
尽管你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是不抱期望的,但此时此刻,对于他所说的你依旧是难以置信。
“我回去办理了职称证明,总不能就一直这样靠你生活。”
你简直想割了自己的耳朵,你之前以为的七年之痒,这何止七年,无时无刻,无时无刻他都在衡量。
“我还以为,你是下了决心。”
你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阐述愤怒了,只是笑着。
“我是下了决心,养育你和孩子。”
“谁知道。”
他见你笑,似乎是以为气氛缓和。
你低着头,护住心口,他又开始转嫁了。
你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你想说什么。”
“我想,也许能把孩子接来。”
他的脸上,居然没有半点愧疚,好像这本就是你该去承受的。
“所以,是你上次回去?”
你扬起脸,微微的扬起嘴角。
“什么年代了,我古旧的先生,你清醒一点。”
“接过来?我给你养孩子?你和别人生的孩子?”
真精彩,你恨不能给他掌声。
“果然是原配啊。”
而你,你又是什么呢。
你抱起手臂,慢慢的走向他。
“真是恭喜你了,老白。”
刀刃一道一道的划在案板上的鱼肉上。
这是雪白的一尾鱼,刺都剔掉了,你捏着无骨、柔软的它。
“我还是提前回去一次。”
隔着磨砂玻璃门,你望见他的身影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跃动。
“你何不邀请她来美国,更方便。”
你推开一点缝隙让自己的声音能被他听见。
“不是没有想过,但我考虑到你。”
他轻快的,依然在卧室与客厅之间穿梭。
“我?”
你顿的惊醒。
“考虑到我?”
“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几乎欲拎着切刀架在他脖子上。
“啪。”鱼在预热过的煎锅中溅起油花,你看着那一尾雪白的嫩肉开始变的粉红,它在高温中萎缩着,居然蜷成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你扔下刀,“哒”的关掉电源。
“还好,很快我们就能住进新的房子。”
他松快的呼出一口气,仿佛住在这里是多委屈的事情。
这也是你之前完全没有预料的,这个连最基本的语言沟通都无法解决的老白,居然为你挣回来了一栋房子。
虽然那个带着一个小院远在郊外的三层楼洋房对于你也并不是多遥不可及的东西。
你还为此感动过,甚至自责自己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那栋有一家三口生活的房子。
现在,你明白了,这也不算是为你准备的。
也许他要的,只是这种生活,而你恰好是能提供给他那种生活的人。
顺便,还挺年轻的,也能看的过去。
“真是委屈你了。”
你夹出那尾萎缩卷曲的鱼块。
谢天谢地,它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新鲜粉嫩,至少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婴儿了。
你将它放在盘子上,往上淋着酱汁。
“都这时候了。”你自嘲的笑道:“我居然还在伺候他吃饭。”
他夸你聪明。
“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聪明。”
他感激的,轻轻握住你的手。
“猫儿,你不仅是我的爱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他抽回手,注视着你的眼睛:“爱人易得,知己难寻。”
你控制不住的笑了。
要不要告诉他,就单单“爱人”这两个字,就已经蹉跎了你的全部青春呢?
“知己,真难想象,末了居然被上升到了这样一个高度。”
你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对自己可怜着。
“真感动。”
你也在配合他做着各种准备,似乎真的说服自己就要接受那个孩子了。
不是吗?至少他想的是抱来和你一起养,而不是一张机票连人带行李的一起回去。
而对于糟糠之妻,你见过那个膀大腰圆目不识丁的女人。
“也算是有情有义。”
如果他真就为了你抛弃多年的结发之妻,这样的人,你心里又该如何想。
柔软的床上你曲起双腿,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
不说别的,这个小小的生命,好像又真的带给你们转机。
“不用自己遭罪,白得一孩子。”
你抬起头,算是安慰自己到。
初秋的深夜,凉风顺着窗户的间隙潜进屋里。
你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平稳的睡上一觉。
随着他年纪增长,激素总是紊乱,你总担心着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将你从睡梦中摇醒,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匆匆忙忙的。
你又要惦记着在他醒来之前,在床垫与床板的夹缝里抠出那一卷药粒。
很多个梦里,他都把那一卷药粒翻出来了,他拎到你面前,问你那是什么。
你总是在解释的慌乱中惊醒。
昨天当你把那卷空空的锡纸皮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的垃圾桶的时候,你想终于可以心无旁骛的睡上一觉。
你又像他初到美国似的,开着车驰骋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街道。
那些小孩需要的:一个小摇篮、一架小木马、袜子、围嘴、鞋… …
“可是。“
你抬头想起什么似的问他。
“你准备孩子多大的时候带来。”
一边埋头点着列出来的清单。
“还有,她会让你带走吗。”
你这掉线即将七年的智商终于算是找补了回来。
他抬头,错愕的看着你。
“会吧。”
声音因为不确定而有些颤抖。
“她是妈妈。”
你看着他恍惚的眼神补充道:“没有哪个妈妈会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拿走。”
这句话同时将你们俩镇住了。
你怔怔的起身,他也恍惚的擦擦额头。
“睡吧。”
“没有哪个母亲… …”
你裹在海绵一样的被子里,昨天夜里冷醒的滋味让你早早的换上了冬天的被子。
你环抱着自己,真心的,你不想再折腾了,你希望老白能一切顺利。
听着耳边均匀沉重的呼吸声。
你居然为这安然而感动。
而对于那个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它将越长越像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它将在你的身边蹦跳、长高,时光荏苒,那个云淡风轻的翩翩君子似乎又在你的注视下长大了一次。
如果,如果换作是你,你摸着空空的小腹。
“七年前,换作是我,你也会这样的包容吗。”
轻轻的,你对着耳边那个平稳的呼吸呢喃道。
“所以,你会选择回去。”
“或者... ...”你转身望着那团快皱缩到看不清是一个人的阴影:“你会回去吧。”
“猫儿。”那团阴影中浮出一组扭曲的五官。
“我真的。”他垂下头,又陷入那团阴影。
“所以你还是选择回去。”
你扶住床头,轻轻的坐下。
“你知道吗,人的生命有限,所以才会繁衍,传承… …”
那团阴影冒出的寒气,几乎让你无法呼吸。
“如果... …”
如果什么呢?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不回去,你就生一个属于你们俩的孩子?然后两个孩子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将他左右拉扯着?
那时候,你得到的可能真的就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他。
“不。”
你轻轻的闭上眼。
“你走吧。”
你从没像这一刻一样果断。
七年前的湖边,只不过是他给的回答,你几乎快跪在地上。
时差十五个小时,距离一万多公里,时隔七年。
不是七年前那场反击式的远航,也不是初出国土那次蓄谋式的偷盗,更不是因为带他来的那封漂洋过海的信。
就冲你此时此刻从床上站了起来,你学成了。
“走的时候,不要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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