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两小孩渴得不行，不等姐姐发话，已经抢着上楼寻座去了。
　　薛醍齐让僮仆在下面候着，姐妹三人和莲娘说了会话，到雅间时，两小孩各抱着一盏银水瓶挤在窗前。
　　无咎指着前面，“三姐以后就要住在那里啦。”
　　无解道：“看起来也太冷清了。”
　　“好像是有点。”

　　站在这里望出去，远处宫殿巍峨，眼前灯火辉煌，一方寂冷，一方热闹，两相衬托之下，莫名的生出置身两个世界的错觉。
　　薛醍齐走到弟弟们身后，按了按他们脑袋上的总角，“过来吃饭。”
　　饭菜陆续上了桌，香味勾动味蕾，无解饿了，跟过去坐在一起，独留无咎看热闹。

　　无解一边吃一边道：“今日在看棚里看到大姐姐了，好生威武，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大将军。”
　　“又说大话了不是。”玉卮不留情地嘲笑他，“天天逃课还想当将军，我看你当大狗熊还差不多。”
　　“二姐你又欺负我。”无解气得大叫，丢开碗筷，扑过去挠她。
　　坐两人中间的薛醍齐怕殃及自己，干脆地起身让座，跟解忧坐一块去，任他们姐弟俩胡闹。

　　无解实在打不过玉卮，又不肯认输，嘴里嘀咕着，“今天也看见二姐夫了，那么好一人，怎么就娶了二姐姐这个老虎。”
　　头上挨了一巴掌，无解捂着脑袋，看是薛醍齐，到底不敢再放肆。
　　薛醍齐道：“往后在外可不许讲你二姐姐的坏话。”
　　无解扁起小嘴，“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嘛。”
　　玉卮扬手又要打，窗边的无咎忽然道：“大姐姐你快来看啊，下面是不是定陶王。”
　　“真的吗？”无解又飞扑过去，踮着脚趴在窗上，“哪呢，在哪呢？”
　　“那不是嘛。”无咎指给他看。

　　薛醍迟疑着走到窗边，视线顺着无咎指的方向。
　　底下人/流如织，即是难辨，亏他眼尖。也是这人出众，仅着寻常衣物，却因过于棱角分明的五官，融到这茫茫人海也是分外惹眼。
　　无解“咦”道：“他身边那个人是谁啊？好眼熟的样子。”
　　薛醍齐才注意到姒郸尹身边除了远远跟着的观狐，还有一个穿皂色圆领袍戴垂脚幞头的小少年。
　　少年对什么都很稀奇的样子，在摊铺间肆意穿梭，娰郸尹应该颇感头疼，耐着性子不停地将他从人群中拉扯回身边。

　　玉卮认出来了，笑无解的记性差，“上回还跟人家踢蹴鞠来着，这就不认识了。”
　　无咎闻言瞪大了眼睛，“官家能随意出入宫禁嘛？”
　　玉卮笑呵呵地回答他，“当然不能了。”
　　薛醍齐按了下无解的肩，无咎扭过头来，“大姐姐，怎么了？”
　　薛醍齐弯腰对他耳语两句，无咎点点头，飞快地跑下楼。

　　集市上灯火幢幢，薛醍齐看着无咎到了楼下，径直奔向姒郸尹，规规矩矩地向叔侄俩做儿拜。
　　姒郸尹应是听了无咎的话，抬眼看向这方。
　　明明隔了这么远，视线相接的刹那，她竟然能窥见他脸上的笑，从嘴角蔓延开。
　　薛醍齐想到上次在殿庐，他也是这种似得逞似餍足的笑，不禁脸颊微烫，有些赧然地移开目光。
　　直到回廊上响起脚步声，面上的热意才有所缓解。

　　楼板上脚步纷乱，她依稀能辨出娰郸尹的脚步声，夹杂着小皇帝不耐烦的抱怨。
　　只片刻，姒郸尹径直推门进来了，脸上惊愕了一瞬，大概是没想到里面人有这么多。
　　但他是半点也不拘谨，进来就弟弟妹妹地叫起来，还熟络地询问无解和无咎的课业怎么样。

　　做皇叔的不当自己是外人，侄儿小皇帝更是旁若无人，将每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薛醍齐带着弟弟妹妹给他见礼，小皇帝连眼皮都懒得掀，一旁的娰郸尹咳嗽了一声他才不情不愿道：“免了吧。”
　　在娰郸尹眼神的逼视下，不得不加了句，“太尉。”

　　小皇帝不待见她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薛醍齐不跟他见识，请他上座。
　　小皇帝不肯坐，在屋里四处走动。
　　娰郸尹在她耳边道：“别管他。”
　　薛醍齐瞥了他一眼，“大王胆子越发大了，都敢挑唆陛下出宫了。”
　　娰郸尹深感冤枉，“我刚出宫就让他给撞上，霸着我的车马，非得跟着来。”

　　就因为这事，他耽误了好些时候。娰郸尹心里烦躁，对小皇帝道：“只玩一会儿，臣让观狐送官家回宫。”
　　“我不回去，我要看相扑。”对于他的敷衍，小皇帝很不耐烦，“皇叔，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去？”
　　“官家还急上了。”着急和上火的是他好不好。
　　在娰郸尹暴脾气上来前，薛醍齐将他拉拽到一边，“人已经在这了，此时不顺他意，如何能送他回去。”
　　小皇帝应是听到了，冲他们这方点着头，似乎在说，“她说的没错，小皇叔，你得让我玩尽兴了。”

　　娰郸尹不是主动招惹的他，才不管他要上天还是入地。他好不容易等到冬至，才不要让这个扰人清闲的小混球破坏了。
　　“太尉借步，我有话说。”
　　娰郸尹捏住薛醍齐的手腕，直接带她出去，在廊上随便挑了间挂闲牌的屋子，半推着人进去。

　　这间屋子暂时没人来，只点了驱暗的兰烛一支，不太亮，昏暗得只能看清对方脸部的轮廓。
　　行动仓促，裙幅又在脚底缠绊，竟是他的鞋子踩住了，薛醍齐来不及提醒，便让他推按在珠帘后的楹柱上。
　　“有话说话，官家还在外面。”她怕他这时候还由着性子胡来。
　　“他有手有脚，管他做什么。”娰郸尹气息粗重，“你该问的是我，我身上的风寒有没有好转，你都没问？”

　　薛醍齐很上道，拿手贴他的脸，还有些烫意，她不禁蹙眉，“韦舒征开的什么方子，连风寒也治不好么。”
　　“我已经病愈了，这是气的。”
　　娰郸尹大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怕她不信，捏了她手贴在颈侧，那里不停地跳动。
　　薛醍齐扬着眉梢，“跟官家置气，嫌自己命长吧。”
　　“谁说我气他了，我气的是你。”娰郸尹当真要呕死了。

　　但细想，她这人从来就不解风情，娰郸尹很快就释怀了，低头看着她眼睛，放轻了语气道：“你不关心与你肌肤/相亲的男人，去关心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会多想的。”
　　所以，他这是吃醋了。
　　可她什么也没做，难道就因为多说了两句官家。
　　薛醍齐叹息着捧住他的脸，细细摩挲，“羊儿还是那样患得患失啊。”
　　娰郸尹开怀了些，他不否认自己对她的强烈占有欲。
　　抬手覆住还贴在脸上的手，眨眨眼睛，然后抱住她，惬意地摇晃着。
　　“先过去好吗？”薛醍齐拍着肩，小孩似的哄着他。
　　难得独处，姒郸尹在耳畔嘟囔，“抱一会儿再去。”

　　另一边，小皇帝已经客随主便，坐下准备吃饭了。
　　在他拿起筷子即将夹菜时，无咎眼疾手快地夺下他手里的筷子，换上一双新的，还不忘解释，“我三姐姐的。”
　　解忧赧然，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小皇帝才反应过来自己错拿了用过的筷子，而无咎口中的三姐姐似乎就是他来日要娶的皇后。

　　抬眼在两个女子身上淡淡打量过，那个年纪稍长的垂着眼，不屑于理会他的模样，“你是解忧……”
　　“臣女玉卮。”玉卮怀疑这小皇帝要么是故意的，要么是眼神有毛病，不然怎么见过一次还记不住长相。

　　无解道：“她是我二姐。”
　　小皇帝了然，“想起来了，就是塞给我闵王叔的薛二娘子。”
　　“官家，那是赐婚。”玉卮咬牙忍着，谁让他是皇帝来着，再可恶也得供着。
　　小皇帝哪懂察言观色，“我知道，有区别吗。”
　　“……”没问题，你说的都对。玉卮皮笑肉不笑，很坦然地接受了他这种说法。

　　小皇帝又看向还低着头红着脸的解忧，半分不避嫌，“上次你脸上全是粉，看不真切。”
　　上下一阵打量后，嫌弃之意溢于言表，“长得实在不怎么样。”
　　解忧哪想他如此直白，脸上由红转白，眼眶里霎时起了雾，盈满泪珠。
　　玉卮肚子里已然憋着火了，听他又将小妹说得抬不了头，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瓷凳绊在小腿，干脆地摔在地上，本该是十分引人注目的，然而更突兀的隔门声将众人视线齐齐拉了过去。
　　隔门探进来一颗脑袋，在屋里扫过，“我那表弟呢。”

　　还没等屋里的人搞清什么状况，他就被后头的人勒着脖子生拉硬拽了出去，随后就听走廊里一阵叽里哇啦，“韦舒征，你给小爷松手。”
　　玉卮走到门前，果然是刘淮安和韦舒征，她正愁没地方撒气呢，这俩就撞上来。
　　玉卮环保着手，“韦舒征，你怎么把这头猪引来了。”
　　刘淮安看看韦舒征，又看看玉卮，反应过来她在骂自己是猪，“你说谁猪呢，好好说话，小爷也是有脾气的。”
　　玉卮乐道：“猪还有脾气呢。”

　　刘淮安开口就要骂回去，还好下意识地收住了，他眼珠在附近转了一圈，问韦舒征，“太尉没在吧？”
　　“你没眼睛瞧吗。”
　　韦舒征丢开手，刘淮安就跟猴精似的几步窜了出去。
　　韦舒征在后头道：“吃了几年苦头还没学乖。”
　　刘淮安冲韦舒征龇牙，“就你狗拿耗子。”

　　他闷头往屋里钻，好死不死就撞到一人身上，抬头一看是薛醍齐，还没开口搭话，就让姒郸尹挡下了。
　　刘淮安哪敢招惹他啊，摸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进了屋，走到小皇帝跟前，“皇帝表弟啊，刚在楼下瞧见您，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没想到真的是。”
　　“您难得出宫一趟，我打发人去买了这上京最绝的招牌菜，一定要尝尝。”
　　小皇帝皱眉虚着眼，“你又是谁啊？”
　　“噗。”玉卮忍不住笑出声。她肯定了，这小皇帝眼神不大好。

　　这么一想，也没那么大的火气了，她和薛醍齐道：“这里闷，我带她们几个出去看影子戏吧。”
　　薛醍齐点头，“别乱跑。”
　　“知道。”玉卮叫上两个弟弟并解忧，一道下楼去了。

　　屋里只剩四个人，以及走廊上尴尬得直抠脑袋的韦舒征。
　　姒郸尹觉着刘淮安来的正好，于是低头在薛醍齐耳边道：“让他们在这里守着，我们下去。”
　　见姒郸尹推着薛醍齐走，小皇帝站了起来，“小皇叔，你们去哪啊？”
　　姒郸尹当没听见，只管拉扯着薛醍齐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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