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五更刚过，卯时出头，无解无咎兄弟俩就被提到院子里早练。
　　薛道昶找来时，晨练已经结束，婢女正领着两个小孩回去，薛醍齐还坐在廊子下的石梯上支着脑袋打盹。
　　髻未梳，衣未换，倒是散漫不羁。薛道昶在后头敲了敲她的脑袋，“地上凉。起来去吃饭。”
　　薛醍齐还眯着眼睛，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又继续阖上。

　　薛道昶索性走下来，跟她并肩坐着，“怎么没精打采的？政事堂那帮老狐狸又找事给你了。”
　　“那倒没有。”薛醍齐懒懒睁开眼，维持着先前的懒散坐姿，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爹，“阿爹有话就直说吧。”
　　这都让她看出来了。薛道昶揉揉鼻尖，支吾着，“那个……需要阿爹去提亲么？”
　　薛醍齐的困意一下就散了，“什么？！”
　　看她又惊讶又无奈的神情，薛道昶忙道：“当爹没说。”

　　薛醍齐仔细一想，大概是薛大和他说了昨晚的事，才让爹有所顾虑，从而有了这样的考虑。
　　她忍不住笑了，“昨晚他要回府，我的马就给他用了。就因这事，阿爹就打算把我嫁出去。”
　　“爹这不是考虑到你……你和他有情。”薛道昶咳嗽一声，“既然你没有这意思，还是尽早取回来，免得招了台官弹劾。”
　　“知道了。”薛醍齐起身拍去衣上灰尘，下了台阶，“吃饭去。”

　　快到立冬，各家开始储藏过冬的粮菜，薛府今日上下一片忙碌。
　　去采买的婆子回来见薛醍齐在门前站着，便道：“大娘子是没瞧见，集市上可热闹了，等到了冬至节还不知道什么光景呢。”
　　她一边指挥这僮仆婢女搬送，一边继续道：“小娘子不是要进宫去了么，妾便多买了些她爱吃的鹅梨。”
　　满满的竹框里打眼前抬过，薛醍齐捞出一个，闻着还挺香。
　　接着僮仆又抬了一筐子螃蟹进来，个头很大，婆子道：“二娘子就好这个蟹黄。倒不是妾多嘴，螃蟹性寒凉，二娘子成了婚可不好再贪嘴 。”
　　“既然二娘爱吃的，劝阻的话就别说了。”薛醍齐不爱婆子说话，把梨子放了回去，走得远远的。

　　走到为教习所辟的园子，耳边已经传来卫嬷嬷的声音。只闻其声已能想见卫嬷嬷发福的脸上笑得眯成缝的眼睛。
　　薛醍齐循声踏入园径，打老远就瞧见无解无咎两小鬼偷偷摸摸地窝在南窗下，耳朵贴着窗壁下，时不时捂嘴偷笑，咧嘴瞪眼，模样滑稽地给对方学着嬷嬷讲话的神情和体态。

　　小孩天生爱热闹，又爱学人姿态，动作还十分浮夸。
　　薛缇齐无声走到后面，一手拎一个把两小鬼拎下来。
　　两小鬼脚上踹，嘴里叫嚷，扭头一看拎他们的是薛醍齐，立马安静下来，乖乖地站好了。
　　薛缇齐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豆丁大的两兄弟，好笑道：“婢女管不住你们了是吧。那大姐姐这就告诉母亲，明儿起屋里换家僮来伺候。”
　　无解吓懵了，急忙摇着小手，“别，大姐姐，我们也只看了一小会儿。”
　　无咎忙跟着点头。

　　别看两小人年纪不大，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不小。
　　薛缇齐弯下腰，笑着威胁，“不好好学功课，大姐姐就把你们带去校场绑竿上晒上个十天半月。”
　　无解非但不怕，反而很兴奋，“那是不是可以当大将军，不用上学了？”
　　无咎也跟着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薛醍齐，“那我想和大姐姐去校场。”
　　嘿，这两小鬼想的还挺美。
　　“你们说呢。”薛缇齐露出白花花的牙，“不好好学功课，我就让你们当大狗熊。”
　　两皮孩子一听当不成大将军了，怕得不行，立马缩着脑袋你拉我扯地跑开。
　　被他们摆脱的婢女也找了过来，轻声哄着两金贵少爷回去背诗温书。

　　打发了两个小鬼，薛缇齐踏上石阶，往窗里望。
　　嬷嬷今日教的是煎茶法，在前朝已形成团茶点茶法，但因先帝喜煎散茶，宫中未见团茶，民间效仿，久而久之，国中倒是兴起煎茶之风，即便是太后这样爱茶懂茶之人，也改了习惯。

　　卫嬷嬷道：“先帝酷爱茶饮，嫔御也都精通茶艺，这门技法可谓是宫人必学。姑娘们日后是皇室中人，更要擅长四艺。”
　　卫嬷嬷演示，指导两位姑娘跟着学样。
　　室内一时阗静，只闻嬷嬷不疾不徐的讲课声，洗茶时杯具轻碰的清脆声。

　　玉卮脑子灵活，手上快而稳，做的虽不那么完美，却也无错可挑剔。
　　解忧性情柔静，动作也柔缓细心，平日她学过煎茶，但宫中技法明显更为繁杂，她似是过于拘谨小心，几次将那盏中茶汤洒了出来，引得卫嬷嬷数次侧目，解忧口中道歉，反而更局促紧张。
　　她自小就被母亲束着学这学那，但凡做的不好，便被母亲数落，是以她不敢懈怠，学不明白的必要多学些时候。
　　今日这煎茶表现差强人意，势必又要被母亲数落。

　　果然，她晚上再过来，金氏就坐在那口若悬河，说得小妹不敢抬头。
　　薛醍齐没进去，在外头屋子站了会儿，剥了几瓣橘子，容她絮叨够了，才进来将她扶到外头来坐。
　　薛醍齐替她捏着肩，“阿娘您老人家消消气，才学了半天能看出什么，又不明儿进宫，不急的。”
　　金氏不依，“玉卮不也学了半日，倒是有模有样了。”
　　薛醍齐嘀咕，“玉卮都大姑娘了，学东西肯定快很多。”
　　怕金氏倒过头来再呛她，忙把剩的半个橘子剔了络塞她手里。

　　“阿娘，下月冬至，我带玉卮解忧出去夜市逛逛，正好瓦窑放相扑。”
　　金氏才压下去的火噌地又上来了，“规矩没学几日，就想着出去玩。”
　　薛醍齐叹道：“哎，以后还不知道还有没有出城的机会。”
　　她观察着金氏的脸色，“看娰徽殿的娘娘，自入宫后，除了去宣德门外的相国寺便再未出过宫，见娘家人不是朝堂上论事就是隔着几重帘子。”

　　金氏听了脸色就不大好，嘴上却还是不肯服软，“那瓦子里头男女揪来打去，有什么好看的。”
　　“阿娘说得对，是没什么看的。但这不是没见过嘛，就让她们去瞧瞧。”
　　薛醍齐手上更轻快了，把金氏捶得终于受不住，托词回屋去了。

　　解忧就躲在门后，母亲走后她小心翼翼地出来，向她道谢，“谢谢大姐姐。”
　　薛醍齐拍拍她的花顶，“不紧张，学不好也没关系，一切有大姐姐在。”
　　解忧小鹿似的眼睛望着她，目光坚定地摇着头，“大姐姐，我会好好学的。”
　　薛醍齐知道这个妹妹是怕学的不好会拖累自己，她翘起嘴角，“解忧长大了啊。”
　　解忧弯着眼睛，“大姐姐，我已经满十一岁了。”
　　十一岁啊，时间可真快，再等四年她就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国母。到那时，她是君主，她是臣下。

　　在那天到来之前，她要做的是，坐稳枢密院的这把交椅，朝堂上划分出的派系她至少要占有一半。
　　这似乎并非难办的事，因为娰郸尹说，他在上京一日，王刘二氏便会忌惮他三分，自然也就忌惮她薛醍齐。
　　定陶县的兵力，除了在狼头山之围见识过，具体无人真正摸透。这是刘后的心病，也是他的优势。

　　薛醍齐初听这一言，心中惊疑，或许娰郸尹也有不可与外人道的野心。
　　只要他想，这天下也唾手可得吧。
　　她以为是这样，却不想，被她视为心怀狼子野心的娰郸尹在府邸时，没有臣僚私下来往，只有观狐陪着，日复一日地打磨着那把折叠扇。

　　冬至将至，因是次于新年的大节，民间开始筹备年节之物，陆续祭祀先祖，皇帝也依律于前三日宿进大庆殿。
　　薛醍齐布置了近二万的禁卫，由殿前都指挥使调动排布，分别警卫大庆殿和御道。
　　这三日里，大庆殿需要持黄牌的宰执轮流陪驾，薛醍齐作为辅政本也该在殿中，但因为小皇帝不乐意她在跟前，让她去殿外侍候。

　　薛醍齐不在殿内，娰郸尹也就找了一堆借口总算跟到外头。
　　薛醍齐笑话他，“天这么冷，大王不好好在里面呆着，出来跟臣趟什么风。”
　　“一群老男人围着一个小男人，吃喝拉撒都得看着，看猴子么。”
　　里面遮的密不透风，娰郸尹觉着压抑。而且把她晾外头，他在里面根本坐不住。

　　薛醍齐听他把自己也称为老男人，绷不住笑，“大王都是老男人了，那臣岂不是老妖怪。”
　　娰郸尹忙道：“孤是少年郎，你是小姑娘。”
　　“噫！”别人只当她是横刀立马的女将军，还从没有说她是小姑娘的。
　　她想的是，姑娘们到了及笄，就会被父母之命左右，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妍媸的男人。
　　可下一刻她就听娰郸尹说道：“小姑娘只需要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她不想嫁给少年郎，少年郎也只能怅然一叹而已。”
　　薛醍齐微微怔住。

　　其实外面没安静到哪去，禁卫走来走去巡逻大殿，喝探兵士手持黑棍子一会儿一声鸡叫，又值申时，和警场那边武严兵士的号鼓声此起彼伏，根本别想听清对方讲什么。
　　可她就是听得很清楚，似乎连呼吸都格外清晰。

　　“很冷吗？”他问的时候，绛袍大袖已经盖过手臂，勾缠住她僵冷的手指。
　　握住的力道不大，却意外的潮热温暖，薛醍齐抬眼看他，身影几乎将她整个笼住，不可思议。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已经具备承担风雨的能力，还有共赴此生的担当。

　　冬天的北风很冷，但又好像没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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