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玉卮在二楼窗口趴着，目睹刘淮安带了家奴走进八仙居，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玉卮算是见识了，“刘上京这个名号还真不是白叫的。”

　　上京城里对刘相的公子有一句褒贬不定的评价，说他刘淮安是京都的活影子。
　　官场市井两头混迹的韦舒征对这句话有着很贴切的见解。
　　他说，上京过半的流氓在和刘淮安称兄道弟，他们打刘公子的名号四处赊账，偶尔受到店家的欺辱想要报复回去，只需到这条街上沿街唤他，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这位爷。
　　刘上京的称呼就是由此而来。

　　说他仗义吗？好像也有那么一点。
　　但放在流氓地痞的身上，他这样的仗义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大家都当他是钱多人傻的憨子。

　　薛醍齐不想跟他碰面，道：“回了吧。”
　　信步走到厅门的留香帘下，隐隐听见刘淮安的质问，气焰十足嚣张。
　　他和莲娘放话：“我刘淮安的朋友，对他不敬就是和我过不去。莲娘，你好好想想，我是看在你的面子才肯好声好气。我刘某人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不给个他们满意的解决，今儿往后，你这酒楼就别想好混了。”

　　“恁地好笑。”莲娘素日陪着笑，那是刘淮安肯砸钱，行事上也算规矩。但这会儿为两个痞子来找事，她偏就不惯这脾气。
　　“刘衙内话说的未免大了。莲娘别的海口不敢夸，就衙内放言威胁的这几句，莲娘还没再怕的。”
　　刘淮安一听她这口气，立时梗着脖子，“你这是要打架是吧。那就来呀。”
　　莲娘身后站了排五大三粗的壮汉，刘淮安那方带的人也不少，两相对峙起来，气氛僵持得相当吓人。
　　楼上的食客以为要打起来了，纷纷探出头来瞧热闹。

　　时下是最毒的暑天，回廊里热气冲天，刘淮安腰上缠了条嵌了油亮貂毛的金腰带，手上不时扯两下，又瞄了瞄有恃无恐的两个酒肉朋友，觉得这面子丢不得，眉毛渐渐纵成一个八字，把那副与性情不符的愁容又衬苦了几分。
　　“愣着干嘛，倒是动手砸啊。”
　　“我们……也要动手吗？”对面的块头大他们好几倍。两个人吞着口水，相互看了一眼，缩肩塌腰地退了几步。
　　他们不敢，但他们吃准了刘淮安不会坐视不理。
　　刘淮安爱摆阔，好面子，很多时候并非真就为了虚假的朋友情意，而是仗着刘家的势力，想在上京混点名头。
　　为这些虚名，刘淮安把人也开罪的差不多了，若非他爹刘待举势大压人，他敢在街头露面，上京过半的人要将他打死的。

　　刘淮安脖子里热得捂出馊汗，他扯散了领子，放话道：“别以为薛醍齐罩着你，我就不敢动你了啊。”
　　他嘟囔着，挽起袖子抱过手边的梅瓶，抡在头顶，比划了好几次都没摔砸下来。
　　莲娘朝旁边的厅子望，抬手抿过一丝碎发，“刘衙内今儿要是砸了，就还算有点血性。”
　　刘淮安也精，莲娘这么一提醒，他东瞅瞅西看看，愈发迟疑起来，手头搁下梅瓶，在就近的厅子挨次打望，那几扇紧闭的隔扇中间果然传出了动静。
　　一扇门打开，刘淮安伸长脖子，和薛醍齐四目相对。
　　他脖子后一阵凉风扫过，依稀还能感受到曾经被她用脚碾脑门的后怕。

　　刘淮安下意思摸脖子，硬着头皮打招呼：“嘿。”
　　薛醍齐在门口站住，轻飘飘道：“刘淮安，你都知道莲娘是我罩的人，还敢来闹事。”
　　刘淮安被她收拾怕了，变脸简直如翻书，“误会误会，绝对没有的事。”
　　“哦，那你这些人？”薛醍齐目光扫过他带来的一拨人。
　　“习惯带着人出门。”刘淮安挥手让他们退下，舔着脸赔不是，“别见怪，南街上办事找场面，少不得多带几个在身边。”
　　他的意思，他没那个胆子，这事只是误会。
　　玉卮捂嘴偷偷笑，从旁经过时，刘淮安气都没敢大出。

　　“她谁啊。”闹事的人看他怕成那样。
　　“没眼珠子的，瞎了你爹的狗眼。”刘淮安反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我不是让你滚了吗。”
　　他甩着袖子，蹭着步子追在薛家姐弟后面，一直追到楼道口上，“薛太尉，您这就要走了吗？”
　　玉卮用肩挡住了他的路，“刘衙内好大的阵仗，我们在里头听得都吓死了。”
　　刘淮安被她说的脸皮冒热气，“这事是我欠考虑，惊扰了小娘子。这样吧，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南食店，我请几位的客，给几位赔个不是。”

　　薛醍齐在前头头也未回，“那就不必了。刘淮安，你还是去给莲娘的贵客赔罪吧。”
　　“太尉逗我不是，莲娘的贵客不就是太尉吗。”刘淮安摸着脑袋，自以为马屁拍的到位，殊不知薛醍齐在莲娘这儿从来就没有贵客待遇。
　　她回头笑了一下，又敛住，目光跳过刘淮安的肩头落在幽长雅静的廊道。

　　鞋底摩擦木质地板，发出极有质感的响声，随后就见莲娘拥着几位襴衫华贵的客人出来。
　　最前面是位胡须花白的老者，是官身，头上戴着折脚襥头，腰上牙牌还未取下。许是年纪大了，他虚睁着眼打量人，但气势格外浑厚，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莲娘对他十分客气，言语处恭敬有加。对这位老人已是如此客气，对后面低头咳嗽的年轻男人更为礼遇，显然那人的身份比之更尊贵。

　　玉卮低声问：“阿姊认得吗？”
　　薛醍齐道：“不认识。”
　　抬步下了两阶，只听见刘淮安远远道：“王伯伯，您怎么回京了？”
　　薛醍齐回首，不期和那个咳嗽不停的年轻人对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慧黠。

　　瘦骨嶙峋，病容阴郁，也难掩秀逸出尘的旧影子。这人和姒郸尹竟有五分相似。
　　玉卮也看了几分在眼里，心中不禁惋惜，默然出楼来，和薛醍齐慨慨道：“病体不支，寿命难永。分明还是壮年。”
　　“玉卮。”
　　“阿姊怎么了？”
　　薛醍齐声音很轻，“你不是说咱们架在火炉上。”
　　她目光淡得像天上飘的云层，“你觉得火烤着薛家，但有的人却置身釜中，滚油煎熬。”

　　人这一生还真是怪，看运道投生。投在帝王家，再好的体格也能作得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在那样没有血亲可言的冰冷地，姒郸尹熬过的伤又是几分。
　　这种切肤之痛，真实到好似她经历过。

　　薛醍齐一夜没睡好，背凉得像躺在冰河里。
　　郊野松风瑟缩，飒飒吹了整夜，她的头疾在夜半发作，下半夜时，又被搅缠已久的荒唐梦境揪扯。
　　姒郸尹在她的梦里嘶声力竭地重复：“你不要忘记我，不可以忘记我。”
　　“薛醍齐，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是骄傲的，却像送她的磨喝乐娃娃，漂亮易碎。

　　西疆边塞，热闹又寂寥，她唯一的火热就是意外闯进她生命的这只飞蛾。
　　但飞蛾扑火，伤至体肤。

　　她始终记不得那是怎样一段孽缘，萦绕在她寥寥无几的记忆里的只剩茫茫黄沙里的一幕。
　　他送她翻过沙丘，郑重承诺：“齐娘，你回来我就娶你。”
　　她玩笑道：“嫁妆不够，薛校尉可不嫁的。”
　　他被她吓住，慌乱地从袖子里摸出那把镶嵌玳瑁和宝石的小金刀，放进她掌心，“良田千顷，红妆十里。卿不能失言。”

　　不曾想，她根本回不去。
　　可是为什么回不去？
　　衣裤汗湿，薛醍齐睁开眼睛，婢女恰好推门进来，突然充盈室内的天光煞得她眼痛。

　　又是清朗气和的一天。
　　金王氏母子要归家去，和薛道昶夫妇在正堂上肃坐。
　　金表兄也穿戴正式，早早等着。
　　没有彩缎，仅准备了一支钗。意思昭然，他相中了薛醍齐，以相媳妇的俗礼“插钗”表明中意。

　　玉卮早从前庭上得了消息，一屁股坐在薛醍齐的瓷凳上，把茶案拍的啪啪响，“阿姊如果同意这门婚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了。”
　　薛醍齐道：“那你去和他说吧。正好，我也不中意这门姻亲。”
　　玉卮听不出她玩笑的意思，奇怪地起身进屋。薛醍齐坐在铜镜前，手支额头，眉心紧蹙着，貌似很痛苦。

　　“阿姊，你是不是生病了？”玉卮脸抬手探她的额头，被一把攥住手腕。
　　“玉卮，我问你话，你要如实相告。”
　　薛醍齐定定看她，字句很重，像忍着一口气硬拼起来的。
　　玉卮惴惴，总觉得大姐姐从昨日回来就心事重重，“大姐姐不妨直言，只要是我知道的。”

　　薛醍齐力道松了些，“西疆大营我伤了头，戴云救的我。这事你知不知道？”
　　玉卮点头，“知道。”
　　“他和你，还有爹娘都交代过什么？”
　　玉卮慌乱避开眼，“你受的伤很重，嘱咐我们往后都不要提起。”
　　薛醍齐目色瞬冷，“薛玉卮，你也要和我撒谎吗？你们以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不是？”
　　“阿姊你……你是想起了？”玉卮惶惶地不敢和她对视。

　　“是，我的确忘了一些事，但偶尔也会模糊想起一些事。就好比这把小金刀，我随身携带，鲜少示人。”
　　薛醍齐松开她的手，拿起妆奁里的小金刀，目光森寒迫人，“你不是问我要东西的人，也不是爱武懂刀之人，但你三番五次向我索要金刀。告诉我，谁教你这么做的？”
　　玉卮咬着嘴唇，指甲掐得掌心翻了青，“是戴云。”
　　“为何？”
　　玉卮知道瞒不住了，“他说，金刀的主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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