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相公馆里的小倌们油头粉面，个个清瘦，还很会搔首弄姿，除了性别不同，和莺花巷的小姐区别不大。或许是迫于生计，或许是命运使然，才选择做男人的皮肉营生。
　　男人喜欢去那里，她却热情不起来。

　　“娘子还不困么，都快到子时了。”婢女进来剪灯芯，朝她手里望了眼，脸蛋微微发红，“娘子还看这个呢？”
　　薛醍齐困惑地睨着她，“你知道这是什么？”
　　“小婢只知道是韦家公子给的，统共有上下两卷。”
　　“没别的了？”
　　婢女莫名地看向她，“娘子怎么了？”
　　“没有，随口问问。”薛醍齐一阵失望，手指碰了碰烧烫的脸，记忆时明时灭，在脑子里闪现而过。

　　羊儿，一定是她真正放进心里的人。
　　但除了她亲手写的批注，没有别的线索可以证明这件事。
　　薛醍齐刻意去回想细节，脑子里全是空白。
　　睡了一晚，梦里还都和定陶王有关，实在荒唐。

　　早上吃过饭食，金氏要去日市，说是带金王氏母子去集市上走走。
　　薛醍齐毫无兴致，但不得不作陪。

　　御街两侧店肆林立，市面上摊铺鳞次栉比，摊贩排起了长龙，流动的各式小摊上，簪钗手镯，小食饮品琳琅满目，民窑里烧的瓷器简单素净，在日光下泛着静谧温和的光泽。
　　金氏姑嫂在仆妇的簇拥下走在前面，挑选属意的货品，玉卮和两个弟弟打闹，同薛醍齐拉出老长一段距离。

　　金表兄被刻意安排着和薛醍齐走一块，不免畏手畏脚，有些局促。
　　他问醍齐：“大妹妹不去看看吗？”
　　炎夏灼日下的路面冒着热气，那些衣袂飘展的仕女撑着伞，走进售卖香粉头饰的店铺，挑选着精美的钗环。
　　薛醍齐摩挲着满是兵茧的手，摇头道：“雅人的事，粗人做起来糟践了。”
　　说完又觉不妥，便随意捡起一组刀剑形状的玩具，“这个正好，就买这个吧。”
　　商贩报了价目，婢女解囊付钱。

　　这是一个商贸交易空前自由的朝代。
　　大魏的开国皇帝废除先朝的坊市和宵禁制度，拆除坊墙，开放早晚夜市，允许沿街贩卖商品，开设勾栏瓦舍。
　　百姓能够享受安闲和便利，军事却因变革积弱，抵御西夏入侵异常吃力，以致于常年不是谈判就是在去谈判的路上。这就间接促进了贸易上的发展，使王朝达到一定程度的繁华。
　　人烟浩穰，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滋生出若干诸如“剪人衣囊”、“劫掠财物”、“拐/卖妇女”的恶性事件。就说上京府尹，每日受理的报案至少都是五起以上。

　　薛醍齐年少卸去红妆，压抑天性，只为了在这个男丁稀少的家成为能时刻信任和倚靠的存在。
　　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姑娘，不该所有事都让她一个人承担。
　　玉卮道：“大姐姐，等夜市了我们去蒲家瓦子看女相扑吧。”
　　薛醍齐让她逗得一笑，“你敢看女子相扑吗？”
　　玉卮噘嘴，“不就是相扑，有什么不敢看的。”
　　官家们总说女相扑有伤风化，但女人们可以做的事，喜欢做的事，怎么在男人的眼里就成了不堪呢。

　　街边卖糖水葫芦的小贩声音拉得老长，曝在太阳下的糖葫芦颜色鲜红欲滴。
　　两个小弟眼睛都望直了，玉卮一人给买了一串，弟弟们不吃，折返回来给薛醍齐和解忧。
　　薛醍齐不爱吃这些，让他们自己吃。
　　解忧只咬了一颗，酸牙，一双月牙眼都眯了起来。
　　弟弟们苦巴巴的不敢吃了，把仅剩的一串糖水葫芦给了金家表兄。金家表兄受宠若惊，接受了两个弟弟的好意，吃完一整串，面部都抽搐了。
　　玉卮暗暗嘲他老实，两个男孩也在后面吐舌头做鬼脸，用弹弓打他的小腿。金表兄回头看时，他们就立刻跑去摊位上看玩具。

　　薛醍齐往身后张望，没见到母亲她们，“母亲她们呢？”
　　玉卮也发现了，问了婢女，才知母亲和舅娘回家去了。
　　她正嫌母亲碍事，这厢走了，索性大大方方挤进来，把金表兄狠狠怼到一旁，一手挽大姐姐，一手牵小妹，嚷嚷着看五彩的瓷瓶，又闹着买刚出笼的张记包子。
　　金表兄一挨近，又被两个小鬼机敏地挤出去。

　　“阿姊你看，这支玉簪好不好看？”女孩子喜欢首饰头面，看见心仪的就走不动道。
　　玉卮将将要拿给薛醍齐瞧，就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拈起来。
　　少女娉娉袅袅地站在那儿，手指托起簪子，蓟粉红的袖幅滑至肘弯，腕上的和田玉镯随之滑落，露出嫩藕似的手臂。
　　那双手养得极好，莹白细润，圆如葱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是书中所描的红酥手。

　　少女隔着帷帽的三纱罗专注地打量着那支成色寻常的玉簪，似是没注意到这边一行人。薛醍齐正要出声，玉卮抢先开口了。
　　“哎呀呀，我是眼花了吗，还当是哪户官宦家的娘子，原来是英娘妹妹。妹妹不是在家学琴插花，烹茶作画，怎么的，伯娘舍得放你出来闲逛了？”
　　掩在纱下的少女像是被她这声惊着了，纤瘦如柳的身子晃了晃，待稳住了，敛衣握着手给两个堂姐见礼，“大姐姐，玉卮姐姐，万福。”
　　看向唯一的成年男子，男子回了一个揖礼，英娘不知如何称呼，那略倾的身子便端着。
　　薛醍齐给她介绍道：“我舅家金表兄，妹妹也唤表兄便是。”
　　薛英娘便依她们唤了声表兄，礼数周全地拜过，细致规矩得无可挑剔。
　　解忧也上来和她道万福，薛英娘柔柔地托起她的手，“解忧妹妹，好久不见了。”

　　薛英娘正值豆蔻，少女还未长开，声音嫩的如黄鹂鸟。解忧比她还小上两岁，更如一只柔弱的雏鸟。
　　在薛家长房二房，这两个女孩年纪相仿，性子也相差无几，温婉文静，说话像是不来气。
　　玉卮看着刺眼，从薛英娘手头把那簪子抽走，“妹妹什么好的没有，也瞧得上这种货色。”
　　薛英娘如实解释，“这支簪子成色很好，并不低廉。”
　　“装什么蒜。”玉卮嘟囔一声，随手放回去，“妹妹既喜欢，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她挥挥手，吆喝着弟弟们快走。

　　薛英娘让她拂了面子，一阵难堪。
　　薛醍齐不好当面说玉卮的不是，待走了好远才压声道：“你何必刺她，你不喜欢她不与她说话就是，当心惹哭了，伯娘上门来闹。”
　　玉卮剜眼道：“装腔作势，也就骗男人的心软和你这样的直肠子。”
　　薛醍齐好笑道：“这话听着我和那些男人没区别了。”
　　玉卮气哼哼道：“懒得说。”

　　落在后面的解忧见姐姐们走远了，将那玉簪重新拾起递给薛英娘。
　　薛英娘双手捧过，眸光莹莹，“谢妹妹。”
　　解忧笑涡浅浅，“我们走了。”
　　看她一路小跑追上前，薛英娘攥着手，颊面血色一点点消失。
　　她抿紧了唇，扔了玉簪，掀起一面三纱罗缀在后面。

　　薛英娘相貌随李氏，生的不算好，但胜在气质出尘，又因养得好，体态也比旁人轻盈婀娜。她疾步走着，被人擦碰一下脚下就不住地晃颤。
　　涌入人群后，一阵狂乱的马蹄踏踏而来，在她们的正前方迎面驶来一辆轺车，左冲右撞，把隔离御廊和车马道的黑漆杈子撞翻了一地，好几个摊位都冲散了，摊贩们避无可避，被掀进植满荷花的御沟。

　　道上乱成一团，还没有勒马的意思，车上驭马的锦衣少年嘴里咋咋呼呼，用力地甩动缰绳，催促驮车的马儿跑快些。
　　薛英娘避让不及，狠狠摔在地上，她吓得小脸雪色尽失，还被推搡的人踩了几脚，素净的裙角和鞋面全是脏泥。
　　附近也有好几个小娘子吓到花容失色，同行的男人们伸着脖子高声骂咧，但一看到对方穿着打扮不同寻常，骂了几句就噤声了。

　　让那辆车这么一阵乱闯，薛英娘和婢女挤散了，好半晌都没能从地上站起来，旁边的人伸手来扶，她抬头看，竟是金家的表兄。
　　薛英娘淡淡道谢，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手。
　　而那辆横行霸道的轺车，先前还四平八稳，眨眼功夫驾车的马就被制伏在原地，焦躁地刨着蹄子。
　　薛无解让眼前一幕吓懵了，大喊着：“大姐姐当心。”
　　薛英娘这才看见扯住缰绳制服车马的人是薛醍齐。

　　薛醍齐拽过马嚼环，果断翻身上了马。
　　“臭婆娘敢多管闲事，看我不抽死你。”少年口出不逊，甩出马鞭抽向她的后背。
　　薛醍齐目色瞬厉，朝他冷冷一瞪，少年竟让这眼神给震住了，手上一抖，鞭子没敢甩下来。
　　薛醍齐攥过马鞭大力一扯，连鞭带人丢到车轱辘下。
　　她随之跳下来，掐着少年的脖子将人扭绊在地上，“嘴巴不干净，我也想抽死你。”
　　她照着少年的嘴巴狠狠抽了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少年口吐血沫，滚出几颗碎牙。

　　“别打了，再打要死人了。”另一个同车的少年见势不妙，一面高喊救命，一面急欲下车来救同伴。
　　马却因为受惊狂躁难安，将车带人颠簸得东倒西歪，朝薛醍齐这方倾斜了大半。
　　玉卮姐弟几个心提到了嗓眼，“大姐姐小心，马车要翻了。”
　　眼看着巨大的车身倾覆过来，人群里闪出一人，身手矫健地跳上马背，控住缰绳迫着马带出几米。

　　至无人的御道，姒郸尹挟着车上已经呆若木鸡的少年旋身而下，任由车马怦然倒下，在身后炸出一片浓灰。
　　薛醍齐脑子里已然空白，只剩胸腔猛跳。来的当真及时，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怕是要当场压成肉饼。
　　她松了一口气，正要好好缓一下，那人沉声吼她，“薛醍齐，你长能耐了是不是。”
　　姒郸尹如丢烂抹布般扔开手里瘫软如泥的少年，大步向薛醍齐走过去。
　　他走得急切，脸上惨灰，远远看着极是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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