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经过暗搓搓的观察，他瞧着大王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尤其在薛太尉面前的时候，刻意装得深沉傲娇。
　　实则呢，口是心非得很，如果不在意对方，何必处处针对，故作冷漠，极力撇清两人的干系，但私下一听别人编排，气得暴跳如雷。
　　做的这样明显，如果真没点刻骨铭心的过往，才叫人难以置信。
　　唉……
　　真有书上那样一个人也好啊，哪怕不解风情，至少在女人中，能接触大王玉体，治一治大王近女.色便浑身长红疹的奇怪毛病。
　　那病怪折磨人的，搞不好要当一辈子孤家寡人。

　　观狐悠悠叹息着，在廊下把药汤晾温了端进来，捧到姒郸尹眼前，“药不烫了，大王赶紧喝罢。”
　　姒郸尹似没听见，仍坐在铜镜前抓挠，像只多动的猴子，扭来动去，抓那些起疹的皮肤。
　　裸在外面的脖子已经夸张地爬满赤红疹子，观狐吓了一跳，将他手按住，“大王可不能再挠了，再挠就流血了。”
　　姒郸尹痒得难受，又不能碰，忍得眼底犯红，“去查是哪个狗才放婢女进来的，叫长史官辞了，轰出藩邸去。”

　　他肤色随他生母苏氏，天生就白，即便为了看上去有些男子气概而刻意晒黑，也还是比寻常人白上几分。这两日生了红疹，又抓破不少，白玉似的肤色一衬，红得更骇人。
　　观狐把衣领掀起瞅了眼，倒抽了一口凉气。里面的疹子已经溃烂，沁了衣裳不少血迹。
　　从前还没这么严重，只要远远隔离了婢女，绝不会发病，如今不过是无意间手指碰到了婢女的帕子，一夜之间就发了疹，生得大片大片。

　　怎么办呢怎么办，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重了。
　　观狐慌得手足无措，攥着手走来走去，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姒郸尹让他转得头也晕晕的，“你又不是医官，急有屁用，不如把药端来我喝。”
　　“是小底糊涂了。”观狐把药碗捧过来，姒郸尹皱着眉一口饮了。

　　观狐问：“大王要不要休病假？小底和长史说去。”
　　姒郸尹最烦他这种天快塌下来的调调，把碗扔到案上，“不休不休，谁敢去说，我打断他的狗腿。”
　　又不是泥巴搓的人，说烂就能烂了。
　　他要是不去，遇事就躲，这病一辈子都没法好了。

　　姒郸尹记得，他染上这种皮肤病是从西疆回来后的事。
　　那会儿他才十八岁，带着满心伤痛就藩定陶县，只把西疆的事告知了唯一信得过的王宪。
　　作为近似于叔伯的亲信大臣，王宪为他择选了一名清白的良家女。
　　那时候他也下定决心忘记过去，从头开始，于是听从了王宪的安排。

　　那名良家女尚是处妾，并未失贞，身心都干净纯洁，他试着接纳，却在触碰的时候浑身颤栗不止，皮肤表面长出可怕的红疹。
　　病情来势汹汹，王宪怀疑那女人已经染病，是有心之人暗中作梗，意图危害他的身体，当即将那位良家女下了狱。
　　他病愈后，再没见到那女子，但那之后就变得特别离奇，只要他触碰任何女人就会抑制不住恶心，浑身长疹，奇痒无比。

　　王宪暗中遍访名医，请了无数大江南北的疾医看过，都诊断为对香粉过敏，一直以过敏用药，只一位从南方来的疾医给出了不同的诊断结果。
　　那位疾医说：“香粉只是一个，另一个是大王心结难解。在大王心里有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是大王的第一个女人，也是誓与她白首共度一生的女人，却因种种缘由分离，再不能相见。大王爱不是，恨不是，也放不下，遂成一块心病。大王忠诚情感，无法再接受旁人，一旦跨过了界限，就会下意识抗拒，从而紧张压抑，畏惧惶恐，生出这种红疹。大王这是心病，心病不除，病就不能愈。”

　　“那要如何医治心病？”他问。
　　疾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王要找到源头，解开心结。”
　　姒郸尹再想起这回事，还是觉得有些离谱，“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反应如此激烈。
　　观狐听他咕哝着说了什么，没听清，便问道：“大王说什么？”
　　“没什么，你听差了。”姒郸尹合拢衣襟，勒紧玉腰带，“去备车，我要上朝。”

　　他没料到，他的报应来得是如此之快。
　　上次割了薛醍齐的脖子，害她裹着脖子上朝，被台官逮住参劾。如今他害了疹子，也只能裹严脖子，亦被台官参了一本。
　　放班路上他整张脸都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大官小吏们唯恐惹他不快，全程闷着脑袋做事。

　　但到了私底下，各省人员窜门时还是忍不住扎堆八卦起两人。
　　“果真是有点什么吧，不然怎么都伤着了脖子。”
　　“会不会是太尉报复回来了？”
　　“我看不像，前阵子定陶王还给太尉送了绿豆汤，关系应该没那么糟。”
　　“是呀是呀，我也看见了，还不止一回。”
　　这么讨论下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笑。
　　相爱相杀，原来是这么回事的吗？

　　韦舒征在这些人嘴里听到八卦，竟莫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笔下的薛将军只会巧取豪夺，四处留情，渣得出奇。
　　至于为何这样渣她，还不是她从小欺压他，老是揍他，而他干架又干不过。
　　这么一想，心里虚虚的，觉得利用她赚银子不大厚道。因此散值的时侯，拎了坛好酒进枢密院，邀薛醍齐去东厨小酌一杯。

　　最近朝廷事多，又是刘家，又是苏重礼，转眼又跳出一个三槐王氏。
　　据说是差遣做了几年竟州通判，这次手持先帝遗诏奉命回京。
　　政事堂为这事焦头烂额的，薛醍齐被他们一顿甩锅，事情多了不少，也是灯烛燃到天明，忙得昼夜颠倒。
　　韦舒征来邀她喝酒，她还在看各地近年的公文，头也没抬，直接道了句：“没空，酒留下。”

　　案上摞了尺高的卷宗案牍，想来是以往几年的，需要要从头查看。
　　韦舒征随手翻了卷，密密麻麻，看得眼睛发昏，薛醍齐竟是一卷不落地看下来。
　　简直不是人。
　　韦舒征腹诽一句，把酒坛搁在卷宗上，替她整理，一边暗暗打量她的脸色，“最近气色不错呀。”
　　薛醍齐润着笔，随口道：“还好，你案上要是每日一碗安神补气解暑去渴的富贵汤，你的气色也会好。”
　　韦舒征眼珠转了转，“你不觉得是有人故意的吗？”
　　“每日都有人送，我该感到奇怪吗？”

　　薛醍齐想是想到什么，抬起头，眯眼看他。
　　韦舒征愣住，反应过来后不住摆手，“别看我啊，我可不会对你献殷勤。”
　　薛醍齐表情随即一松，“那就好，还以为你有别的想法。我们彼此太熟悉，不合适。”
　　韦舒征一口唾沫堵在喉咙，手里啪地合上卷宗，“薛醍齐，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德行再不改，可是嫁出去的。”
　　薛醍齐丝毫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嫁出去，“你还急了，和你又没干系。”
　　韦舒征嘀咕着，“和我无关，和定陶王干系倒是不小。”

　　“你说什么？”
　　“没有。”
　　“看不清了，帮我点盏灯。”
　　“哦。”
　　公房里烛台东倒西歪，乱糟糟的，韦舒征翻箱倒柜才找出一截蜡烛，放进烛台，点了火。
　　亮堂些了，他端到案前，光把案后照出一团黑影，一个泥塑般的身影坐在那儿，吓他一个趔趄。
　　韦舒征拍着胸口，“想什么呢，怪骇人的。”
　　薛醍齐靠在太师椅中，双手搭在两边的扶手上，无声无息，一脸严肃，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尤其在看向韦舒征时，她虚睁着一双狭长的眼睛，神情更为犀利。
　　她这副样子，通常是最正经严肃的时候，绝不容人玩笑逗趣。
　　韦舒征再熟悉不过，咽了下口水，汗水从颈后渗出来。

　　薛醍齐忽而笑着问他：“我以前是怎样一个人？”
　　韦舒征从惊怕中缓过气，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调调，来掩饰他的心虚，“别提了，没脸没皮，天下第一。”
　　薛醍齐瞥着他，略勾了勾唇，没反驳，探身取过笔，在卷宗后批注。
　　韦舒征抠着脑袋，有点摸不准她此刻的心思，试探地问道：“在西疆大营，我借你的那卷避火图呢？”
　　薛醍齐笔下一抖，泅了一团浓墨。她哂道：“我怎么可能有那种的东西。”
　　韦舒征皱起鼻子，嘀咕一句，“就装吧。”
　　他拍着酒坛子，“我回了，酒留给你，别在这里喝，小心有人看见了参你。”
　　怕极她阴晴不定的时候，因此说完这句，韦舒征片刻都不敢留，大步出了公房。

　　薛醍齐跟着卸下伪装，疲倦地伏在案卷上。
　　烛晕里的卷宗垒得如小山，每一卷都需耐心审阅。
　　其实她不必做到这一步，做做样子也无人置喙，官场向来都是如此，官大一级压死底下一群人，只要官家没有想起，曾经的卷案也无人会费心去翻。
　　她都不知道自己坚持的什么。
　　也许就是为了收复三州，她才会宵衣旰食，尽量把每件涉及军政的事都控制在自己可掌握的范围。

　　丢下笔，她扫开卷宗，启开酒坛猛灌了几大口，没有食物事先填腹，经烈酒洗礼，时清醒时昏沉，心情却敞亮了许多。
　　在案上趴了一会儿，夜幕落下后，小黄门来催，薛醍齐才跄踉着走出门。
　　门外站着道人影，她威胁道：“要是让人知道我饮酒，你就完了。”
　　那人没回，在她出院门时搀了一把，然后送她走到台阶下。
　　快要到官舍时，那人幽幽出声，“薛太尉，我怎么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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