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宜安听了观狐所言，以为小皇叔招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小皇叔问女人的事，不会是替府里哪个小妖精问的吧？”
　　什么小妖精啊，那是女霸王。观狐心里腹诽着，没解释，笑眯眯地问道：“公主有没有缓解的法子呢？”
　　宜安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痛就找医官诊治啊。我又没痛过，我怎么知道。”

　　大王要是能放下他高贵的脸面去问医官，他又何必来跑这一趟呢。
　　观狐什么也没问着，还特别实在的没去医官院，回来就被姒郸尹粗暴地赏了几个脑瓜子，“蠢材蠢材，她不知道，你就不能去问医官。”
　　观狐捂着脑袋，满脸委屈，“大王没让小底去，小底哪敢自作主张。”
　　“你还有理了。”
　　姒郸尹气得语塞，想了想，决定亲自走一趟尚药局。

　　尚药局属殿中省，主管宫中药物，长官为正五品奉御，并无实职。
　　以韦舒征救驾之功，只做到区区奉御，任谁说都觉屈才。哪知道，韦舒征本人乐得如此。
　　姒郸尹造访时，尚药局正在搬运药材，整理药案，上下一片忙碌，而奉御之一的韦舒征也埋在案后奋笔疾书，时不时蹙眉，时不时展颜，似乎在处理的事务颇为棘手。
　　姒郸尹没去搅扰，随意喊住一个看上去不太忙的直长，“你替我拟一道方子。”
　　直长道：“大王有事吩咐便是。”
　　姒郸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正经严肃，但还是支支吾吾有些难堪，“就是那个……”
　　他觉得一个男人谈论女人的事特别难为情，正愁不知道怎么说，一道热情十足的声音就插了进来，“大王问我，问我。”

　　生怕来迟一步，韦舒征来不及整理歪斜的官袍，撂下笔走过来，笑嘻嘻道：“大王要什么方子，下官来拟。”
　　问谁其实无所谓，就是放不开，姒郸尹耳朵红了红，将他扯到旁边，清了清嗓子，颇有几分豁出去的架势，“那个……女人月事痛要怎么治？”
　　韦舒征想也没想，“忍啊。”
　　他一想，不对啊，不怎么近女色的定陶王怎么问起这个了。
　　韦舒征脑袋里一转，张口就道：“大王莫非是替薛太尉问的？”
　　“怎么可能。”姒郸尹下意识反驳回去，背着手，昂着胸，十分笃定，“我只好温顺娴静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她。”
　　韦舒征看穿一切地笑笑，“大王说是就是吧。下官这就拟方子去。”
　　他又没问别的，怎么自己就招了呢。
　　这个小皇叔啊，装得清冷如莲，其实比十二岁的官家都单纯好骗。

　　韦舒征拟好药方，叫人称了药草，分成几副捆成一扎，告知姒郸尹煎煮的方法，亲自送他出了尚药局。
　　在门口作别，目送走远，再看不见人影了，拔腿回到房里，将先前撂下的笔拾起，舔饱了墨，涂去纸上的章题，热血沸涌地写道：将军还京旧雨重逢，皇叔登朝一怒为情。
　　且说西夏太子李老三重伤败走后，退入三州之地静养伤势，挂牌休战不提，这厢薛将军因勤王救驾一时风光无两，却不知是曾经做下太多风流韵事，始乱终弃太多良家男子之由，入朝便被年少姘.头小王爷衡剑颈间，痛斥她负心无德……
　　韦舒征一气呵成，写完几大章，畅快淋漓地舒了口气，将书皮上《薛将军大战敌营太子三百回合》当中的“敌营太子”四字划掉，龙飞凤舞地改成了“小皇叔”。

　　姒郸尹并不知道自己已被韦舒征编排，他从尚药局出来后，径直去了政事堂的堂厨，将手中药包扔在膳夫眼前，要他做一碗艾叶煮鸡蛋。
　　膳夫眼神古怪，也没敢问，埋头下厨去了。
　　做好的汤搁进食盒，由政事堂的小黄门送到枢密院。
　　司阍问是哪儿送的，小黄门道：“是政事堂的。”
　　奇怪奇怪，政事堂都是一群老爷们，给太尉送什么吃的。司阍将信将疑地打开盖子，搁在里头的汤还热乎着，的确不是那群宫娥的风格。
　　司阍觉得正常了很多，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点点头，提过盒子送去枢密使的公房。

　　“政事堂送的？”
　　听司阍转达的话，薛醍齐从一堆案牍中抬起头。公主和宫娥送她点心已是不能理解，政事堂又是怎么回事。
　　放下看到一半的案牍，薛醍齐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迟疑片刻，打开食盒，里头氤氲缭绕，热气蓬蓬，似乎才将出锅。
　　她用手扑了扑，拾起盒子里的字条，上面写着：失言赔罪。
　　不必多想，是定陶王的手笔。

　　不知为何，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却仿佛认识了很久，薛醍齐甚至都能想到他在写这张字条时故作正经和傲慢十足的模样。
　　望着黑黢黢的艾叶鸡蛋汤，薛醍齐苦恼地撑着脸，挣扎良久，还是舀了口喂进嘴里。
　　欸，好苦。

　　这么苦的汤，真的要喝吗？
　　眉心拧起，她放下碗，脑子里忽地蹦出些熟悉声音。
　　“这么苦的药，羊儿真的要我喝吗？”
　　“如果是羊儿要我喝，那就喝吧。”
　　“我喝了，羊儿要怎么奖励我呢？让我亲一口好不好。”
　　似乎是她的记忆，可是没有半点印象，就好像是发生在梦里的事情。

　　薛醍齐目光扫到案上的瓷罐，想不出缘由，头又疼的厉害，她手指一颤，仅剩的汤汁泼洒在了案牍上。
　　进来的郭象瞧见，疾步上来把案牍抱走，扯了巾帕过来擦拭。
　　他道：“枢相，通关侯、戴将军、叶副指挥使过来议事。”

　　议的是西北二地禁军和蕃军募兵之事，另一个是差遣李肇将军回京的提议。
　　政事堂那里要以文官替代，薛醍齐自是不会任他们胡作非为，为满足自己私欲而不顾西北重地的安危。
　　这场会议议的有些久，到申时散值才结束，以至于第二日朝会，朝中有人匿名参劾戴云，告他时常出入枢密院，懈怠公务，有负皇恩。
　　这本奏疏正合了刘待举的意，于是官家那儿发话，告诫戴云专心牙府，不允在大内逗留。

　　薛醍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心中却无语，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她心情不快，公房的案上却是日日送来解暑消渴的汤品。
　　前日一碗绿豆汤，昨日一碗百合红枣汤，今日又是莲子银耳羹，花样不断，愣是将她腻了许久的点心胃唤醒，重新燃起对食物的欲.望。

　　薛醍齐政治失意，姒郸尹春风得意。
　　他到睿王的府邸上，脸上的笑意藏都没藏不住。
　　睿王打趣道：“你来我这儿苦大仇深的通常没好事，今儿是怎么的，是你有喜，还是我有喜。”
　　“有喜我才不来。”
　　姒郸尹笑得坦荡干净，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老皇叔考虑得如何了？我今儿来，还是为了那件事。”
　　睿王就知道，这个缠棍没那么好打发，“狼头山上的事桩桩件件，你要我说哪件？”
　　姒郸尹挑着眉，轻嗤道：“皇叔以为装傻就能糊弄过去。殊不知，皇叔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有人要一探究竟。仅是娘娘那儿就请了皇叔多次，皇叔再称病，怕是不妥了吧。”

　　“年轻人啊，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
　　睿王年纪大了，双目浑浊，看姒郸尹倒是费了好些力气，“老皇叔以过来人的身份奉劝你，能不掺和就不掺和，一脚踩进泥坑里，不定就要陷到淤泥里头。吴太后保你的小命，不是要你搅进上京这趟浑水里的。”
　　姒郸尹哂了哂，半虚着眼睛，“老皇叔不想说，不妨让我猜一猜。先帝的密诏，应是要起用苏重礼，重用三槐王氏罢。”
　　睿王面色微沉，气咻咻地吹着胡子，“走走走，你再不走，休怪我让人赶你。”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牛犊没见过，倒没见过他这么嚣张的，逼人逼到他府上来了。
　　姒郸尹撑着半边脸，视线迫着睿王，“恼羞成怒，是被我说中了吧。”
　　“胡说八道。”睿王不想见他这个上蹿下跳的猴崽子，拎起手杖朝他打过来。
　　姒郸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还真打呀。”
　　他扑了扑凌乱的袍摆，嘟囔着走到隔门外头，又回头来张望，见满头华发的睿王拍着胸脯咳嗽，丢魂失魄地坐在里头，又觉不忍。
　　不过他始终不解，“皇叔，密诏迟早要拿出来，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时机。”
　　气完了老皇叔，他也懒得再继续讨嫌，转身出隔门，神清气爽地走了。

　　独自枯坐许久，睿王才从姒郸尹那句话醒过神，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恍然。
　　什么时机都不合适，其实是没有时机。
　　自先帝入葬陵寝以来，身负遗命的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终其原因，是他不肯害了清朗平正的薛家。
　　一边是年少的官家，一边是国之栋梁，睿王两难得很。

　　他钻进密室，颤着手从重重匣盒中捧出尘封多时的黄绢，在灯下展开，目光落在其中一行。
　　“朕闻薛家季女解忧，少好读书，夙禀高尚，仁孝恭俭，宜正位轩闱，立为新君皇后。”
　　立薛氏女，此为薛家第二荣。
　　当时为保密，拟诏之人皆被赐死。

　　先帝的遗命，可谓字字沾血，来日公布天下，又将化作无形利器，驱使世家那些欲壑难平之人互相残杀。
　　先帝这手棋，可真是狠辣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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