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数山

作者:海带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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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变故


      宋寅默默地领着陶清漪与陶文亨在停满了尸体的院落,经过一具具被草席包裹的焦黑的尸体。衙役们熟稔地用特制的铁钩子揭开草席,每一次席子的开合,就是一次难捱的惊心动魄。

      虽然陶清漪与陶文亨此前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着这样残酷的场景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的一切好似身处地狱,焦黑,肮脏,凄惨,形态各异又异曲同工地粘合在这些死去的人身上。活活被烧死该是怎样一种煎熬陶清漪与陶文亨不得而知,但只看他们死去的模样,便知那一定是一种极度绝望与痛苦的所在。

      空气中,漾起的难闻的尸臭与焦灼的气味混杂,参和着油腻腻的腥气,让人的胃中顿时翻江倒海。

      陶文亨先前还跟着看上几眼,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退到一旁的树坑中大吐特吐起来。宋寅似乎也并不是见惯这种情形的主儿,便跟着陶文亨一起去树坑旁不顾形象地抽起旱烟。唯独剩下陶清漪捂着一方绢帕,一脸凝重地跟随着衙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辨认。

      也不知认了多久,直到衙役们都有些不耐烦地打起了哈欠,陶清漪终是不负众望地“哇”地一声哭倒在众人面前。

      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景,衙役们的脸上一片波澜不惊,只熟练地将那认出的尸体抬起,下一秒就扔到了不远处的平板车上。

      陶清漪一面跪在地上对着那认出地尸体“砰砰砰”地磕着响头,一面口中念着“父亲,女儿不孝”。身旁的陶文亨见姐姐认出父亲尸首,也忙对着那尸体哭喊磕头,只觉得心中苦成了一片大海。

      之后二人又陆续认出了一干人等,唯独对于自家大哥,他们不论如何也是分辨不出。只能在无主尸身中挑了身材最相近的,由宋寅出面买了块地皮,匆匆地将这陶家老小掩埋了。

      对着高耸的坟头重重地磕下头来,陶清漪与陶文亨瞬间又哭成了泪人。

      他们一家原本只是逃亡,没想到还未到达目的地,全家除了他们姐弟二人,皆葬身于火海之中。眼见得二人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这全天底下,可能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比他们更为凄惨的人了。

      秋季的雨恰合事宜地洒在人的身上肩头,淅淅沥沥的,混着那冷冽的秋风,倒是平添了许多了难言的悲怆。

      陶清漪几次差点哭晕过去,好在旁边还有丫鬟琉璃的搀扶,才没让她在这秋雨的浇灌之中失了体面。而弟弟陶文亨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面对着父母新坟,一双泪眼婆娑,只管对着坟头“砰砰”磕头,就连那额头磕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见陶家姐弟如此,那曹府来的宋寅也为之深深动容。一面吩咐着人照顾好陶家姐弟,一面前去新坟上了香火。

      “陶公子,陶小姐,你们莫要悲伤过度,节哀顺变。此去洛阳一道,我们老爷和夫人定会庇护二位。”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又提到了二人伤心之事。陶清漪与陶文亨又是联想自家的变故,又是思索今后长路漫漫,不免又是一阵唏嘘,之后二人更是哭作一团,无论如何是劝不住了。

      在河内郡一直耽搁到陶家人的头七过完,陶清漪与陶文亨这才随着曹府的马车西行而去。

      坐在宽敞的马车中,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的空气仿若凝滞一般,唯有“哒哒”的马蹄声萦绕着,好似催命的黑白无常,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陶清漪终于叹了口气,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文亨,父亲和母亲,真的死了吗?”陶清漪抬头看向陶文亨,一双眉眼中全是悲伤的颜色。

      而后,她突然自嘲地咧了嘴角,自问自答起来。

      “可不就是死了嘛!”她说着,嘴角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带着那声音也成为了颤抖的模样。

      “以后我们就变成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文亨,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这话说得满是绝望,就像是冰棱,深深地扎在与陶清漪对面而坐的陶文亨的心上,刺出血,再结成冰,是一种冰冷刺骨的疼。

      陶文亨嘴唇抽动了几下,他看着陶清漪想说什么,但看她抽动的肩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虽说自认为心智要较自己的阿姐成熟,但毕竟年纪尚小,安慰的话不太会说,只笨拙地伸手握住了陶清漪的手,眉头蹙成了山川。

      “不知道父亲继母在下面过得可好,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吃饱穿暖,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尽快寻得你我早殁的娘亲一家团聚……”陶清漪一面说话,一面将头埋进身旁的琉璃肩膀上,泪水很快打湿了琉璃的衣服,带着温暖却又冰冷的温度。

      琉璃在一旁紧紧地拥抱着自家小姐,她自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才发现陶家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她虽仅仅只是陶府的一个小丫鬟,但毕竟成长在陶府,对陶府早已有了“家”的感情,所以见陶清漪哭得梨花带雨,不禁一阵唏嘘,扑扑簌簌也跟着落下泪来。

      “小姐,你别多想,老爷和继夫人贵人多福,就算是到了下面,阎王老爷也会网开一面的,你就放心吧!”琉璃安慰道。

      “我怎么能放心,父亲和继母,还有哥哥妹妹们走在晚上,走之前甚至连一顿饭也没来得及吃。无论如何到了洛阳城,我要再给他们烧些衣服和纸钱……”陶清漪喃喃,一张不施粉黛的脸上涕泗横流,虽说她有着十分的外貌,但这一通眼泪鼻涕下去,恐怕也只剩下三分了。

      陶文亨见这二位哭得伤心,亦是触景伤情,不免跟着一起伤怀起来。

      而那陶清漪哭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动了动嘴角,复又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父亲不在了,此行洛阳,我们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遭遇……”一面说着一面用绢帕擦了脸,一双红红的大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担忧。

      丫鬟琉璃听着自家小姐这么说,一张脸上顿时也是愁云密布。不过她思考之下,还是张口开解道:“小姐,我从前曾经听老爷提起过,说是曹夫人是个很慈祥的人,况且她是你和少爷的姑母,曹府必定会善待我们的。而且咱们在河内郡的这出事,不就是曹府派人来帮忙善后的吗!”

      “但我听闻姑丈是个……”陶清漪把一个“趋炎附势之人”含在口中,咀嚼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没有说出口。只改口道:“我们现在无财无势,就怕别人欺辱我们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这句话刚说出口,谁料那陶文亨便开口反驳了:“阿姐,我们现在虽然无势无依,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随便受人欺辱!”这样说着,又道:“我已经想好了,一到洛阳,我就拖商行帮忙打听,尽快置业。”

      “置业?”陶清漪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屏住呼吸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想在洛阳置业。有了自己的家业,就不至于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阿姐,你觉得如何?”

      陶文亨虽是问询的语气,但言语之中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但见他一脸严肃,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样的面貌有些老成的感觉,与他稚嫩的面庞形成了对比,让面前的陶清漪微微有些讶异。

      “置业?我们哪来的钱?”陶清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这句话说得平静。一场大火早已将陶家的家产付之一炬,如今听到陶文亨说到“置业”,不知怎地,就觉得异常的讽刺和刺耳。

      “我们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拿什么买房买地……”陶清漪苦笑一下,一张脸上的表情顿时又垮了几分。

      “阿姐,陶家的家产在我这儿!”陶文亨伸手拉住陶清漪的袖口,迫使她靠近自己,继而在她的耳边说道。

      陶清漪听到陶文亨这样说,立马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陶家的什么家产还能带在身上?”

      “嘘!”陶文亨制止陶清漪,转而拉开了马车的门帘子,很机警地朝外望了望,这才对着外面驾马的马夫道:“劳烦问一下,我们今天能到得了洛阳吗?”

      “这位公子莫不是在说笑?就算是血统纯良的汗血宝马,恐怕跑到洛阳也得要一天半的时间,更别说我们这坐人的马车!”马夫调侃道,“小公子莫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咱们到前面的驿站就停下来好生歇歇,正好我的马也该吃草料了!”

      陶文亨莞尔,脸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那就有劳大哥了!”这么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马车的门帘,故意压低声音道:“阿姐,你小声些,莫不是想要让人听见引来杀身之祸,断了我们最后的生路吗?”

      陶文亨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帛包裹的物什来,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布帛,就看到那平淡无奇的粗布帛上赫然躺着一只盈寸的珠子。那珠子通体雪白透亮,由内而外盈盈透着微光,恐怕天再晚些,这珠子或可烛室。

      夜明珠!

      陶清漪心中一滞,立马明白了过来。陶文亨怕是迫不得已,要拿这夜明珠做置业的资本了。

      “这夜明珠是我陶家祖传之物,怎么可以说当就当!”

      “饭都要吃不饱的人,要这珠子又有何用?”陶文亨望着陶清漪一脸认真地说道,继而垂下眉眼看向那手中的明珠。不知怎地,只觉得这珠子炙热烫手,就像是河内郡的那场火光,随即一下塞到陶清漪怀中。

      “阿姐,这珠子是我陶家最后的本钱,你可一定要妥善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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