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数山

作者:海带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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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三)尾声


      “元恪,你还真是不负众望。”

      这一句话,萧子杞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他口中隐隐有了一些血腥但却清苦的味道,而后,那脸上冷漠的神情再也撑不住,表情顿时垮了。

      “想你会猜忌,所以一直以来我行事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刻意瞒你。我曾几次三番向你刨开胸膛,我以为你会看透我心,谁知你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他苦笑,埋怨罢了,终于回到了正题,“元恪,你杀我萧子杞那么些人,你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还有无欢,与我亲如手足,更甚手足,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折辱于他?!”萧子杞的声音颤抖,显然是隐忍极了的。

      那元恪早知他会说到无欢,脸上表情变都未变,几乎是有备而来。

      “萧兄,你怎么不问问无欢他是怎么对朕的,这是大魏!他在朕眼皮底下足足杀了我戍军所三十七人。而且,而且他还在朕身上戳了十几个血窟窿!”

      元恪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正好说到萧子杞痛处,萧子杞握了那案上匕首,想也没想,便直剌剌朝着元恪心窝刺去。

      他原本料想元恪就算四体不勤,武功定然也要强过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谁知元恪不闪不躲,就这样看着那匕首朝着自己心窝刺来。

      “噗呲——”纵然是萧子杞下意识地偏了角度,但那匕首依旧硬生生地刺入了元恪胸膛。

      萧子杞顿时头皮一麻,抬头望向元恪,但见他深深地蹙着浓眉,并不分明的烛火中,那一张脸上的五官如同一团被蹂躏到不成样子的破草纸。见到萧子杞看他,他那脸上方才还故作镇定的表情顿时垮塌下来。

      “萧子杞!”他喊道。这一声终了,他细碎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萧子杞……”不知怎的,这一声出口,那话语中竟是隐隐带了哽咽。

      “他娘的,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当好人……萧子杞,你说你凭什么……”元恪浑身颤抖起来,他低下头,右手缓缓抹向那匕首,突然狠狠一拽,便将那插在胸口的匕首连根拔了出来。

      那匕首落地,咣当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有血液喷溅而来,沾湿了地板与花团锦簇的羊毛毯,脏污了那自萧齐而来,牵连着人命的治瘟良方。

      元恪半死不活地垂着头颅,他用手去捂那胸前的创口。

      指缝间温热,有汩汩鲜血自那胸前的血窟窿中流出,落在他那玄黑色的衣袍之上,无声地又透过薄软的布料,渗入皮肤。

      只可惜这样颜色的衣衫实在是太过耐脏,纵然是元恪前襟湿透,打眼看去,依旧看不出他有何狼狈。

      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血液的甜腥,刺激得萧子杞眉头突突直跳。

      他冷漠下来,甚至于连平日中舒朗柔和的语气也懒得再装。

      “你不要命了!”他站起身子,撩了宽袍大袖,瞪着面前的元恪。

      那元恪捂着胸口,听见萧子杞吼他,他抬起头来,对上那一双冷冰冰的大眼睛,他猝然一咧嘴角:“不想要了。”

      “有病!”萧子杞挥一挥衣袖,对他下了结论。

      元恪苦笑:“表兄,我有病,那你就没病吗?这大好的河山,又轮得到你来当圣人?!你费尽心机,就想看我当个跳梁小丑?!”

      萧子杞蹙了眉头,冷淡开口:“我当年与你说过,若是我助你上位,你需得同意,齐魏三十年不再战……”

      “去他娘的三十年不再战!”元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着萧子杞咆哮:“朕明日便派人挥师南下,打得齐人屁滚尿流!”说罢这话,他突然喉中一阵腥甜,噗嗤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喷溅出的血有一些溅到了萧子杞身上,萧子杞嫌恶地蹙了蹙眉头。

      “疯子。”他蹙着眉头道。

      那元恪见他对自己如此下结论,一张脸上先是大笑,而后一双眼睛,竟是扑扑簌簌掉下泪来:“我是疯了,若不然你要朕承认什么,承认朕筹谋多年,就是一场庸俗的笑话,到头来还比不过你萧子杞大仁大义吗?”元恪通红着眼睛,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落泪的行径有些软弱,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最后竟是将嘴唇也咬了破。

      好在刚吐过血,他咬破嘴唇的行径无人知晓。

      元恪抽噎一声,突然伸了一双带血的大手,将面前那桌案之上誊抄的药方攥在手中。他原本想要撕碎的,然后当他将这药方攥入手中,他却又有些下不去手,只握住那药方,汩汩流泪。

      “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那我是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

      “我不明白你可以好好跟我说,可是你呢?你把我当什么,我是傻瓜吗……”元恪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过了半晌,他竟是从那袖中的乾坤袋掏出一个物什。

      “你那么聪明,是不是,从头到尾看我,就如同一个傻瓜呢?”元恪将那物什扔到萧子杞身旁。

      离得近了才发现,元恪扔过来的,竟是一方小小的难人木、鲁班锁。

      陈旧的九根木条,即使刷了清漆,也难以抵抗岁月的侵袭,一根根木条灰败下来,就像是那过往经年,接连消失的年少岁月。

      萧子杞蹲下身来,心情有些复杂地捡了那鲁班锁。

      那锁滑腻腻的,上面现下还沾了元恪的鲜血。

      “这东西,你还留着?”

      元恪没有回答,他垂着头,像一只憋了气的蹴鞠。

      末了,在萧子杞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只不过,不肯输给你罢了。”

      又道:“这鲁班锁,我虽然依旧解不出,然‘遍寻能人巧匠,不问出身贵贱,集中这些人的智慧为我所用,然后武装军队,创造新式武器,增强武装战力’,我却比任何人做得都强。你看那镇北军,镇南军,不说所向披靡,但横竖无人敢挡!”

      说道此处,那元恪抬了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

      那萧子杞唇角一动,继而道:“还有大魏汉化,民族融合,元恪,你其实做得很好。”

      元恪怒极,捂着心口:“这些,不肖你来说!”

      虽是生气的话,然那语气却柔和下来。

      那萧子杞望着元恪。并不明晰的灯火中,他背着光,一身颀长剪影毛毛茸茸,像是被那岁月的柔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而后,他俯下身来,又伸出手,递了那鲁班锁过去。

      “这锁虽难,但我想你今后一定解得出。”

      “我解不出!”元恪抽噎,没有伸出手去接。而后他又恶狠狠地抬手指了胸口,“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来,想眼看着朕活活疼死吗?”

      那萧子杞一怔,不动声色收回那手,继而挑了眉眼:“你我毕竟有血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那元恪脸色不好,似乎还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听到萧子杞这样说,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那萧子杞挥了挥手,制止了。

      “罢了罢了。”那萧子杞迈了脚步,拉了殿门。

      那殿门甫开,一阵如有若无的桂香便飘摇而来。

      这并不是一个金桂飘香的季节,然而季节未来,花香却先至。或者应该说,这长在桂花丛中的宫殿,从一开始,便是浴香而生。

      如有若无的凉风顺着那殿门吹进来。吹晃殿中并蒂花枝的烛台。那烛台上的烛火,飘飘渺渺,摇摇晃晃。即使只有这一方的光明,也耀得整个大殿,一室明光。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子杞突然想起这应景的一句,复又自嘲地笑了。

      那身后,元恪见萧子杞呆愣,又忍不住开口催促:“萧子杞,你真想看我死?”

      萧子杞稍稍侧了身子,没有回头。

      “陛下,我要走了。”片刻之后,他淡淡的声音响起,几乎是和着柔软的风声传来。

      从此一别,再不相见。

      我曾是你,但你不会是我。

      元恪眉头一跳,不知怎的,鬼使神差。

      “那无欢,你不报仇?”

      萧子杞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他背对着元恪,元恪看不见他,便又开了口。

      “无欢脾气火爆,向来有一说一。你迫害他如斯,他不杀你,怕是在为我顾全大局。”他顿了顿,心头颤抖。果然想到无欢,他还是心痛。

      还有他们,太多的人,为了他,为了他的大局。

      “陛下,我累了。”他敛了眉眼,将一腔心痛压在心底,脑中思来想去,终还是为了成全大局。

      “以后岁月,山高水长,还望你记得初心,保重。”说罢这话,他再不逗留,迎着那自在的秋风往外行去。

      外间苍穹高远,夜色沉沉。一轮细月挂在枝头,氲起薄纱似的浅淡薄雾。

      看着萧子杞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黑夜拐角,那正坐在地上的元恪咬了咬下唇,突然开了尊口。

      “萧兄!”他喊道,“这一路南下求药,你是不是很辛苦?!”

      萧子杞很长时间没有听过元恪说人话了,难得得转过了头。

      黑夜里他的大眼睛明亮,一如十几年前初见时,他虽孱弱,但却坚定的目光。

      元恪心下一动,对着萧子杞悲恸地喊道:“萧兄,对不起……”

      萧子杞没有说话,寂静的时间与空间,一时只闻这二人的喘息,与铜壶滴漏中的碎响。

      一晃经年,他们彼此都长大了。

      身后,那元恪见萧子杞依旧不理他,声音又高了几分:“朕答应你,三十年,不,只要朕还活着,大魏必定不会向萧齐挑起争端……”

      听着那元恪的许诺,离得近了,萧子杞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低下头来,去摩挲手中那被元恪抛却的鲁班锁。九根木条拼凑,对他来说,着实不难。

      他自负聪明,看透人事。但这世间并不只他一个聪明人。

      其实,他又怎么能算作是聪明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或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他啊,无非也只是一个披着聪明人外皮的糊涂人罢了。

      那秋夜捎带着温柔的寒凉,吹拂起他的碎发与衣衫。

      一汪墨蓝在风中纠缠缱绻。

      萧子杞走过外间游廊,转过两旁新栽着小桂树的月亮拱门。

      江骋如影随形地跟在萧子杞身后,跟着他慢行。

      不远处一大片桂林,黑夜中桂树张牙舞爪,犹若鬼魅欢舞。

      桂花林中有一方石桌,有几个石凳,石凳上坐有一女子,娇俏脸庞,腮边含笑。她眉心一点朱砂,如同刻意点染而成,红艳艳地跃于眉头,无端为她添了许多艳丽颜色。

      见到萧子杞来了,她几乎是有些雀跃地跑过去,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公子。”

      萧子杞对她笑笑,再不想避讳,一把将她带进怀中。

      那怀中是凉薄的暖意,带了些许远方而来的潮气,逼得陶清漪落下泪来。

      “公子,我们走吧。”她紧紧地拥住他,攥紧他的衣衫,抚着他后背消瘦的轮廓。

      从此以后,这个人与世事再无牵连。从此以后,这个人,是她的了。

      “好,我带你走。”

      他温软的话漾在耳畔,莫名带起一阵起酥的痒。

      她的心间被他这句话填得很满很满,眼眶之中扑扑簌簌地落着泪。

      “好。”她哽咽道。虽是哭,却又笑了。

      那桂花林外围,是一脸杀伐气的许远山,他身旁跟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宦官。见到那萧子杞带着陶清漪路过,那许远山首当其冲横了剑。

      萧子杞身后的江骋一张冷脸,看也不看,带着剑鞘的长剑挽一个剑花,便将横在面前的剑打偏。

      “你——”

      眼见得二人又要剑拔弩张,那一脸沉稳慈祥的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地对着萧子杞作了揖:“萧公子,皇上交代,若您出来,便让老臣带着您出宫。”

      “那有劳了。”萧子杞还礼。那老太监点头笑笑,对着萧子杞做了一个“请”。

      身后许远山见此,有些不解,他蹙着眉头拦了那老太监:“徐公公……”

      “许右卫不必说了。”那老太监扬起脸来,看着足足高出他一头的许远山,“皇上还在舜华殿,若没料错,皇上现在应当是见了血。”说这话的时候,那老太监的目光移到萧子杞脸上。

      那萧子杞脸色平淡,见此,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放心,没有性命之忧。”

      那老太监点了点头,扭头又看向许远山:“许右卫,皇上圣体抱恙,还望您好生看护。老臣已唤了御医,已经在赶往桂吾宫的路上了。”

      说着这话,又对着萧子杞温和一笑,继续做出一个“请”字,当先恭敬地引了路。

      许远山一肚子疑问,一肚子怒火。一直到萧子杞走得远了,他才敢明目张胆地将那一腔怒火发泄在桂吾宫之中的桂树上。

      那桂树可怜兮兮地被许远山横劈竖砍,眼见得是不能活。

      那身后跟着他的赵喜见他发泄完,才敢怯生生地提醒他道:“许哥,皇上他还在舜华殿……”

      这一提醒,惊起许远山一声冷汗。他冷着脸大步往舜华殿的方向掠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这才又回过脸。

      “你说,皇上是什么意思?他为何要放走那萧贼?!”

      身后那赵喜一惊,哆哆嗦嗦差点舌头打结:“许哥,你记不记得那戍军所?当时驸马爷救那无欢时,是不是也与皇上的心情一样?”

      “你想说什么?”那许远山听不懂,不禁蹙了眉头。

      那赵喜粗人一个,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微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说不清,但是,谁知道呢,咱们只是下人,按上头的意思办事,何必追究一个因果。”说道此处,他又顿了顿,望了那不远处舜华殿方向的灯火,“我想,皇上定然是欠了那萧子杞人命债吧……”

      许远山的眉宇深深皱了起来。

      末了,他终于迈了脚步,往舜华殿方向而去。

      这世间世事,有些分明,有些又不分明。

      世事本就糊涂,既是一笔笔的糊涂账,又何必清算,何必算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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