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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蒙尘
“老二?”皇帝挑了眉目。他这个表情,这张脸,如果再年轻二十年,便是活脱脱的一个三皇子殿下。
“老二不行。”他摆摆手,“他先天患有腿疾,若让他继位,恐怕会惹来周遭诸国的笑话。”这般说完,皇帝的脸色阴郁下去。他这些时候被病痛折磨,整个人急速地干瘪下去,此刻他两眼空洞,面无血色,他的脸色再这样一沉,顿时从内而外透出浓厚的死气来。
“皇上,外表固然重要,但若未来储君内里失修,金玉其表,岂不是更惹人笑话?承王殿下向来仁厚礼贤,持重贤明,在民间又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若单以外貌去判断一个人,臣私以为有些片面了。”
皇帝闻言没有说话,好半晌,他才从那沉思中抬起头来。
“众人都道你与恂儿交好,不想你却公然支持起老二了。”
萧子杞的脸色不变,望着皇帝,他有些疏离地说道:“臣不过是实话实说。”
皇帝的脸色越发地不好了:“好一个实话实说。”他在一片死气中勾出一个冷笑,但他这冷笑气势实在是太弱了,不仅威慑不到对面的萧子杞,还让他活像是突然乍起的僵尸一般,虽然可怖,但毕竟可怖的有限。
殿内,那燃着龙涎香的香鼎中,此刻正袅袅绕绕地冒出细条条的白烟来。有刺目的太阳光正透过窗棂射入殿中,落在地上,洒了一地细碎的斑驳。窗外有鸟雀躁动的声音,在这个深秋的上午,意外的有些难得。
这明明是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天,但在一片大好光明中,皇帝将他那行将就木的一生几乎就要过成一个死局。
萧子杞对着皇帝磕下一个头来,久久地未曾等来一个“平身”。
那窗外的鸟雀依旧叽叽喳喳的乱叫,这会儿萧子杞终于想起来,那永安殿内似乎真的养有家雀。
似乎是觉得实在是聒噪极了,他对着谁也看不见的冰冷的地面,蹙起了眉头。
皇帝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萧子杞的突然低头而有所缓和,相反的,他看着萧子杞的脸色,愈发地变得难看起来。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皇帝那脸上的表情纠结半天,才从牙缝中松出一句“平身”来。待到萧子杞完全站起身来,他终是隐忍着小声道:“阿杞,你在萧齐……在萧齐有没有听到过一种说法,说是你并非齐武帝所生?”
皇帝原本因病声音沙哑,此时刻意放低声音,不知怎地,却平白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小气感觉。与他平日给人的磅礴大气之感,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皇帝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此前他年少的失足,曾一度被他当做败笔而极力隐藏。此番再提起,他那胸腔之中一片激荡,一时岔气,竟“咳咳”地咳嗽起来。这样一番咳嗽,让他的脸上一片潮红,那原本的一脸蜡黄被冲淡不少,取而代之的就是面色如潮,让人观之,简直就要生出一些回春的感觉来。
萧子杞脸上的表情不变,平静地望着皇帝,一直到皇帝咳嗽完了,他才缓缓道:“回陛下,不曾听说。我面貌虽似母妃,与汉人稍异,但遍观大齐皇室,与父皇秉性最像的便是臣。皇上说我并非武帝亲生,空口无凭,倒是让臣惶恐。”
萧子杞平视着皇帝的脸,像是在瞧一个异类。皇帝心中有鬼,被他这目光望着,竟感觉如同针扎,别过了视线。
二人一时无话,一时间殿内寂静无伦,甚至于就连风穿过窗子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恍然间,皇帝竟似在萧子杞的脸上看到了元彩那抹浅淡的影子。青春的少女,明艳的笑脸,明明本该拥有茂盛而丰^满的青春,却只能于泥沼深渊之中绝望求生。
皇帝甚至还记得元彩那疯癫的形容,与歇斯底里的叫声。她被他,甚至于他们的父皇母后囚禁于逼仄的宫殿。那宫殿常年阴冷,显少住人,甚至于就连寻常的冷宫也不如。那一抹鲜活的生命,就如同欲绽放的花骨朵,将绽未绽,却直接枯萎,再也不会拥有完全绽放的可能。
如今,他明明是后悔了。但那充斥在他年少时代的背伦的恶意,却像是藕断丝连的网,明明他好似忘却了,但稍稍一想起,却又是一次次没顶的铺天盖地。
他这一生之中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他的妹妹,是他连想起都不愿想起的所在。
因为,实在是耻于细想。
他缓缓地闭了眼睛,捂住胸口,胸腔之中顿时一阵气血荡漾。
皇帝面前的萧子杞以为皇帝只是心疾犯了,站起身子走上前去。
“皇上,用不用我叫御医?”
皇帝捂着心口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浑浊,像是青黄交错的沟渠,看起来让人生不出一丝好感。很难想象,在不久以前,皇帝还是一派生龙活虎,年富力强的模样。
皇帝透过这样一双令人没有好感的眼睛望向萧子杞,那面前之人离他颇近,明明见他犯了病,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惊慌失措,甚至于反应平淡地有些冷血。
蒙了尘的记忆一经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皇帝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试图拉住萧子杞的手腕,却被萧子杞不留痕迹地错开了。
“阿杞,是朕对不住你娘……”
萧子杞冷冷地望着皇帝,没有回话。他的身体紧绷,那一双藏在宽袍大袖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多年来的恨意就像是燃烧正盛的炭火,而皇帝的一句迟来的道歉,如同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嘶”的一声,炭火被冷水覆灭,但仇恨,却出其不意地达到鼎盛。
有些事情,它一旦发生,岂是一句清浅的道歉便能了结?
萧子杞冷厉地笑起来,望着皇帝的眼睛,也变得怨毒起来。就连那一张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不见血色。
皇帝感觉到萧子杞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皇帝甚至觉得,这立于他面前的萧子杞,甚至会出其不意地出手杀死他也说不定。
但萧子杞似乎并没有杀死他的意思。他敛下自己那一双赤红嗜血的双目,身体微微地颤抖,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而后,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那自那鼻端吸入肺腑的龙涎香和着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药草气,顺着肺腑走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待那口气被他吐出,萧子杞突然发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嗤笑。
而后,他道:“皇上,臣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一怔,继而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他重新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九五之尊的架势,但那自内而外的衰败之气,非但没让他显得威武,还让他在故作姿态之余,平添了一丝可笑。
他道:“阿杞,朕……可能活不久了。”
萧子杞兀自回了自己的座位之上坐下来,就好似没有听到皇帝说话一样。末了,他才摇了摇头,笑道:“陛下,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愿带兵攻齐,并非是我贪生怕死。”
这似乎是一句交心的话,皇帝突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笑了。末了,又前言不搭后语地道:“阿杞,你是个好孩子。”
听到这一声“好孩子”,萧子杞的脸上讽刺意味更甚了。正想拂袖而去,那身旁,皇帝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却又继续响起:“不过,朕这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那萧齐,的确是朕心头的一根刺。如今朕八成是要不行了,只可惜在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大魏挥军南下的那一天……”他叹出一口气来,又落寞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自你入魏以来,朕便知道,朕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拿下萧齐了。朕啊,酒泉之下,恐怕无颜去见拓跋氏列祖列宗……”
萧子杞失笑,他挑了挑眉,在皇帝感叹完之后,终于抱手向前一伸,作了一个标准的揖。
“那臣感谢陛下庇护!”
又道:“谢陛下,不曾逼迫臣带兵伐齐。”
……
萧子杞自永安殿出来,那时间正值晌午,午时的阳光耀武扬威地洒在人身上,刺目,却并不温暖。
萧子杞谢绝了皇帝午膳的邀约,走过漫长的楼阶,他由小太监引着,缓缓往宫外而去。
进入深秋的皇宫,到处都是一片凋零的模样。无数纷扰的落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洋洋洒洒,如同天女散花。
无数的宫人拿着扫帚在扫落叶,但即使如此,那头顶的大树依旧绝情地褪下一身旧皮,惩戒似的让树下的人们不能停歇。
萧子杞说不上多喜欢或者多厌恶秋天,但今年这秋天,他无来由地有些讨厌。而这讨厌又绵延开来,一会儿工夫,他不仅是讨厌秋天,更是讨厌起了整个大魏皇宫的秋天。
那带路的小太监看着年纪还小,并不是个擅于言谈的模样。萧子杞心情欠佳,也不愿意多加言语,以至于快要步出皇宫了,他才想起自己那披在身上的大氅忘了带。
“若不然,奴才现在过去取?”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望着萧子杞,有些欲言又止。
萧子杞一贯给人的印象是很和蔼可亲的,按理说那小太监并不该害怕,但是不知怎的,看着萧子杞稍显冷淡的模样,那小太监莫名其妙的就在心里畏惧起了他。
萧子杞闻言点了点头,那小太监得了令,就像是脱弓的箭,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萧子杞只好站在原地等待,好在不远处一方菊田,朵朵金灿灿的菊花怒放正酣,一阵阵雅淡的清香随着清风拂面,格外的沁人心脾。
萧子杞百无聊赖,便挪了尊步,要往菊田赏菊。然正在这时,却见一人,正绕过离菊田不远的圆拱门,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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