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约楚云留

　　孤光不满，洒在菊烟山庄外原本五彩纷呈的各色菊花上，不过几日，这霏瑛灼灼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繁盛俏丽，是秋时将过,繁华便悄然而逝麽？
　　凄寒之风肆虐，随处都有深夜特有的撕碎声,山脚这所菊香弥漫的旧宅透着一丝丝诡异可怖的死静。
　　故此庄外那些戚戚艾艾才散了芳踪麽？
　　步蘅心里一种异样的感觉油升。
　　想来夜已如此，一泉已是歇下了，于是步蘅凭着依稀尚存的一口真气，沿墙围翻进了园内。
　　步蘅此来目的有二，一是肆象灵池已毫无顾忌在武林中肆虐活动起来，南家惨遭灭门后，肆象灵池并未斩尽杀绝，一泉得以存活，虽然八年一去都相安无事，可一泉毕竟是南家遗孤，且又与步蘅关系密切，保不定肆象灵池以此于一泉不利，一泉若是再因步家，再因自己而受到什么伤害，这是步蘅抵死也不愿看到的，八年前他便已决定此生要保护那可怜娇盈的人儿，不再让她痛苦。
　　可是，步蘅这般纯粹的感情却不是一泉想要的，岂不注定痛苦纠缠一生麽？
　　步蘅落地时还是不稳，踉跄几步后，才勉强站定。
　　步蘅苦笑自嘲道：“现在怕是谁都可以要了我的命吧。”
　　他将手在怀中探了探，便摸到了连涣给他的“水圆清”，一种滑润冰爽的触感却给他带来了一阵温暖。
　　院子里静极，只有菊花纷坠之声，明月悬空下，仍是一片漆黑。
　　步蘅索性闭起了眼，按照原有的印象，踏上了走廊。
　　不知一泉这几日过的怎样？步蘅心下这般想着，是觉这个时候前来的确不妥，多了几分叨扰。
　　胡说他来此的目的之二，便是：那日在青龙穴的瑞云阁，他已与蓼言约好，她的事情一完，便到菊烟山庄等待自己。不知此刻蓼言是否已到，若是没来，想必事又生变，于她的安危极不利了。步蘅极欲确定蓼言也就是步菡的安全！
　　“一泉，菡儿你们定要无事啊！”步蘅心里忽然一慌，叹了口气。
　　走廊的尽头有点光亮，步蘅越走越近，那点黄辉也渐渐明朗，咦，大厅竟让还点着灯，难道一泉还没睡麽？
　　步蘅加快了脚步，却也收效甚微，他实在力竭，身子实在伤的不轻。
　　就算这时，步蘅依然谨慎，他的步子沉重却在落地时极力轻置。大厅门侧，他屏住了呼吸，微微回首向里面一望，这样里面的人是瞧不见他的。
　　还算明亮的油灯下，一泉一身淡黄色的轻衫，因为天气转凉的缘故，她套了一件苏绣小褂，她埋着头好似在绣花，白玉手间捧着一个圆形的绣架。
　　应是绣菊花吧，可是这般深夜怎还绣着？若是步菡已来，那她人又在哪里？
　　步蘅的目光移至一泉绣架上那块酱紫色绸布上，而一泉一手绣花针末牵着萌黄的丝线。
　　步蘅抓紧了腰间悬着的菊翮，不错，一泉这正在为绣菊翮。
　　因为她不知道步蘅何时会来，也不知道步蘅的处境，故是想这般一针一线地缝好绣满对那人的思情和忧心麽？
　　步蘅心里一酸，一侧身，便立在了门前。
　　一泉听见脚步声，簌然抬起头，脸上却不是愉悦欣然，竟是惊恐慌措，与绝望，而她的泪也已从眸里奔涌而出。
　　步蘅尚未看清她的表情，便听见一泉已然哑声大喊：“千霖，快逃！”
　　下刻步蘅是想回首一望，却下意识一却身，一道刺眼的轻灵剑光已出现在了步蘅的左腰间，然后右肋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
　　“啊……“一泉已向他扑了过来，步蘅退了几步，白衫渗出了鲜红，步蘅森然一眸转，便看见了左侧里门旁的人。
　　“想来你经不住我的第二剑……”步蘅无法反应了，前一剑若非本能，或是那人有意手下留情，此刻他已倒地。
　　下一剑只要那人愿意，自己便是死！
　　这人的模样掩藏在黑巾之下，身上也是黑色，那是透着珍珠般润泽的黑锦绸料。
　　这人的剑法四字可喻：“轻灵婉转”，只是那一剑，步蘅便知道他的剑法千变万化，没有枯竭。即便自己没有受伤怕也相当难御，更何况眼下十死无生的残命。
　　还有这人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却甚是好听，还绻绕着一种熟悉的音质。
　　那人手中啸畅转剑，步蘅只知道自己将要死去。
　　不过第二剑已然刺出，可步蘅却不觉得痛。
　　翩然的身子兀自悠悠倒下，黄衣上已被红色染遍。
　　“一泉！”步蘅大惊，恍然发现那人已挡在了自己的身前，步蘅不顾身上巨痛，忙牵腰抱起了她。
　　“你……这是干什么！”步蘅吞回了这句话，心下已是极度气恼后悔，瞥见一泉一瞬苍白的容颜又只能盈满那怜惜，心痛，默不作声。
　　步蘅环着一泉的手臂少顷濡湿，他的白衣也染尽了一泉的鲜血。
　　一泉低吟了一声，秀眉叠拟，却想伸手去抚步蘅的脸，步蘅便一把将她冰冷的手拽进了怀里。
　　她微微张口：“那人……那人他……”，步蘅强抑住内心激动的情绪，柔声道：“你莫要说话，我知道。”
　　她是想说，那人已来好几日了，每□□迫自己夜晚挑灯只专女红，是想给不知何时会来，见了一泉绣影便不会防备的步蘅，来一着请君入瓮。
　　步蘅知道，见了一泉前刻的表情，他便全然明白。而他也知道一泉代自己而受的这一剑的分量。
　　一泉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那般模样直教人心碎。
　　步蘅伤心欲绝，似乎忘了还有个人在，一个要他命的那人。
　　不过那人也当真奇怪，竟不再出手，收回了剑，用一种冷漠却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
　　他忽然冷哼了一声，竟开口说道：“若有一女子心甘情愿代你而死，而她此生却得不到托付，那是何等可怜，又何等可悲，你又于心怎忍？”
　　他一言罢，讥屑余韵尚存，人却转眼没了踪迹。
　　他竟离开了！

　　好在那人的一剑刺得不重，只是挑过收手，一泉虽重伤，却保住了性命，步蘅绷紧心神，给她处理好伤口，已是次日清晨。
　　步蘅叹了口气，疲惫地坐在一泉的床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人的话，挥之不去同一泉这许多年的回忆。
　　“若有一女子心甘情愿代你而死，而她此生却得不到托付，那是何等可怜，又何等可悲，你又于心怎忍？”
　　他的心里盈满了愧疚，头次感觉这般无力，右肋的伤口粗粗敷了药，白衣上的血迹却渐浓。
　　一泉已然昏睡过去，或许因为痛的紧，她的眉心一直微蹙，口里不时喃言。
　　纤弱如一泉，那一剑便有可想而知的痛苦。
　　“我自是知道你待我多好，知道你的心意，可我亦明白这麽多年来我把你当作亲妹妹般爱护的心情越发强烈，却从未有过别样改变……”步蘅心言。
　　“若你真的托付于我，我又全无爱恋心思，岂非对你不公，岂非欺你……岂非愧对一谦……？”步蘅扯下了腰间的菊翮。
　　“且说……那人为了寻我在这般危机四伏的险恶情况下，离开了前刻久别重逢的家人，我……”步蘅顺然念起佟雅渊，那对泠然亮澶的明眸好似就在眼前。
　　上官岩昨夜问他的那句话，他稍微一想便知道了。
　　不错，佟雅渊摆脱了青龙堂的追捕，好不容易与父母兄弟团圆，却因心念步蘅安危，而只身去寻他。这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啊。
　　且说佟雅渊一贯心思深沉，从不会做这等躁急冲动又全无可保的事，却只因被劫走的人是步蘅，只因她心忧至极。
　　步蘅登时稍有心乱，一人对己十几年深情厚意从未动摇，一人与己共患难多遭又情根似笃，这到底又该如何呢？
　　步蘅决定不去想了，因为他那杠心秤还是能在最后做出决断的，而此刻尚不急迫，眼下得先找回佟雅渊，还有查清并未来此的菡儿的消息，而后便是北上，前往山东蓬莱浩然峰——肆象灵池的总坛。
　　可他那深种剧毒且伤未去又不断的残破身体能坚持多久呢？步蘅也不知道。
　　“一切听天由命便是，但是我不会放弃争斗！”步蘅心中的信念一如既往，坚不可催。
　　步蘅想起了昨夜那神秘的剑客，几乎可以断定那人便是肆象灵池的手下，而那身珍珠质感的黑衣，那股游刃有余的杀气，和薄月渡前的五杀手极为相似，他难道也是“影鸢”之一？而那人身上似有似无的熟悉气息又让人更加迷惑了。

　　一泉清醒过来时已是两日后，而这两日间步蘅心神不安，几乎无眠，菊烟山庄已不安全，刺客随时会来。
　　因为步蘅用药得当，且有“昙夜”菊花的去秽布新之功，所以一泉的伤势已有很大好转。
　　“一泉，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麽？”步蘅知道菊烟山庄是一泉最后的心念，可她若一人继续待在这里，怕是前途未卜，所以万不得已是想带她一起上路。
　　虽然自己这般落魄的身体，连自保都困难，但是眼下一泉无人可托，只有自己能保护她，至少也能让她安心吧。
　　“只是想必一路上危险得紧……”步蘅又道。
　　一泉却赶忙摇头，道：“我愿意和千霖一道，不管何处何地。”她苍白的脸庞上惹起了窕媚的羞昵。
　　似乎她误解了步蘅那刻眸里分外温情的柔光。
　　步蘅心下叹了口气，决定隔日出发。
　　而后一泉关切问起步蘅的伤势和佟雅渊一行的近况，步蘅自是眼隐瞒了实情，粗略地说了说这几日的遭遇，即便如此一泉还是能从步蘅波澜不惊的描述中嗅到极其残酷艰险的气息，心不由就紧了。而后一事，步蘅稍有犹疑，还是将自己接下来要去寻找佟雅渊的意图和盘拖出。
　　一泉脸上闪过一丝落寞，随即恢复，善良如她，自是也十分担心佟雅渊的安危。不过她心里明白昨夜见步蘅只身一人时，不觉还是有些欢喜——佟雅渊竟未与其一道。
　　“你到底把她当做什么人，而她对你又意味着什么？”一泉望着起身离开的步蘅，心里一团乱麻，步蘅的慎独气势，言行等等都滴水不露，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心，可自己那时的那般感觉却又好似不会错的。

《青衣》
有气魄，有味道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