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元晦早上从梦魇中惊醒，回想起最近越发频繁的不知所云的梦境，疲惫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不胜其烦。自知恐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疯。

　　他打开窗户，外面没有再下雨，但天色仍旧阴沉，只是雨势暂缓，不知何时才会放晴。元晦坐回床头，习惯性地从包裹中掏出剑谱来看，这几天已经把断水剑谱反反复复看了好些遍――这剑谱中乃是断水弟子修习的剑法，对于断水派这样精深的以剑法为长的散派，算得上是稀松寻常。更加深奥的还在巫山断水祖堂中存放，那里不仅山路险峻，更令人为难的是密道纵横，如果没有掌门带路，外人可能根本进不来，或者再也走不出去，甚至饿死在密道中，为的就是对付那些前来盗取断水秘籍的别有用心之辈。没想到这样一来，元晦倒也成了外人，为怎么进自己家的祖堂愁得要掉头发。

　　世人皆知神功在精不在多，断水一派剑法登峰造极，其实单这一本学徒所习的断水剑谱，练得纯熟也不易。元晦四个师兄已经进入巫山修习高级剑法，武功皆可称得上是一流高手。

　　现在有剑谱，师父的意思难道是要徒儿练熟断水剑谱，自行上巫山吗？那怎么行呢？练好剑法，脑子又不会长，该走不通还是走不通。

　　想到巫山，元晦心烦意乱地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听着外面渐渐有了走动的声音，才起身穿衣，准备下楼。等元晦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来到大堂中，非兰二人早已坐在角落里吃着早饭。

　　见元晦过来，出尘嘴里不知还在嚼着什么，十分开心地朝他招招手，含糊道：“元晦你可下来了，老板娘包了饺子，我留了猪肉馅的给你，十分好吃，你尝一尝。”

　　非兰指了指元晦的脸，颇有些嫌弃，“你这两天是有鬼压床吗？怎么年纪轻轻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元晦看他一眼，捏捏眉心：“噩梦罢了，洗把脸就好。”

　　非兰笑得不怀好意：“哪里像做噩梦，是不是被什么吸人阳气的女鬼给缠住了？”

　　出尘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这人……”元晦作势要把醋碟扣到他头上，转向身旁的出尘，“你知道什么叫这个吗你就跟他笑。”

　　“少圣主说不定就知道呢。”非兰按下即将扣到自己头上的碟子，笑道：“你快吃，吃完了我们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

　　元晦瞪他一眼，低头吃饭。吃罢后三人上楼，非兰提前让伙计备好酒茶送到屋中去，以便到时候说得口干舌燥可以润润喉咙。

　　元晦心中想的是昨天出尘即将醒来，非兰拦住他不让说下去，一夜未能想明白缘由，这时又不能问，只好等非兰先表态，看他自有何道理。

　　非兰用小指沾了一点酒水，在木几上画一道：“昨日探静虚观，最大收获莫过于道士尸体和玄冰。其中线索朦胧，却牵连甚广，仔细思索还挺令人心惊。我们不防有条理一点，先说尸体。”

　　元晦接过话头：“你指的是尸体的伤口还是……歹人如此行事的目的？”

　　“他们……怎样行事？说的是把人杀了藏到井里这件事？”出尘懵懵懂懂地问道，“有什么深意吗？”

　　非兰也不回答出尘的问题，一面给自己倒杯酒一面说话：“那少圣主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妥吗？”

　　元晦不知非兰这样引导是想做什么，耐着性子听下去。

　　只见出尘为难道：“杀了人，如果不想败露，不就要藏起来吗？难道他们不该藏？”

　　“少圣主心中自有计较，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非兰和善地笑着说，给出尘二人都倒上客栈准备的义阳茶。出尘默默地接过茶盏，看一眼非兰：“我瞎想的，当不得真。”

　　“诶，我们本来就是坐着瞎想，哪能少的了少圣主？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非兰拍拍他肩膀。

　　“谢兄不必叫我少圣主，”出尘摆摆手，斟酌地开口，“我只是觉得这些人行事有点小题大作，都说他们是高手，可是却这么谨慎……还有玄冰，天山玄冰可算是四种玄冰中最难接近的一种，西天山层层护卫，人人武功奇高，若想拿到不死也要身负重伤。可是他们只把玄冰做这种用途，简直暴殄天物。就总觉得，总觉得他们费这么大力气还心甘情愿，是因为他们觉得此事值得，所以事情是不是……没有这么简单啊？”

　　非兰啜饮着酒液，点头道：“十分有理！所以少圣主的结论是什么？”

　　“谢兄你不要再叫我少圣主，”出尘又反驳一句，“我想，他们的目的……是不是不止我父亲？”

　　“有理！”非兰赞道，“有理啊有理！”

　　元晦道：“那你们觉得他们得了玄冰，断水剑，下一步想做什么呢？断水派如果只是个开始，你们可曾听说过江湖上还有什么怪事发生？”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非兰回过头来夸他，“大家都是人才。”

　　元晦不想被非兰老不正经带歪话题，把他推远些。非兰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稍微敛了笑容道：“如今这帮人的手段高明，可见一斑，江湖上没有什么消息也可以理解，元晦，说不定你是他们计划中唯一出的错。”

　　“啊？”出尘有点紧张地拽住元晦，“那元晦是不是有危险？会被追杀吗？”

　　非兰摇头：“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按理说一观道士都杀得干净，元晦这大活人不该放过，可这已经过去多少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不会再来。所以就有三种可能……忘记冉前辈还有元晦这个徒弟，或者不想杀他，亦或是……根本不知道冉前辈有几个徒弟。”

　　“怎么会？我师父有八个徒弟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元晦道。

　　“……我。”出尘小声开口，“我不知道。”

　　元晦震惊地看着他。

　　“所以，”非兰语重心长，朝元晦叹口气，“别想当然，听我讲――忘了有你这个人，这是扯淡，又不是傻子，大活人怎会说忘就忘。至于不想杀你……凭什么，看上你了？”

　　“而少圣主就不知道断水派内情，这正常得很，你知道华山有几个弟子吗？”见元晦不再说话。非兰把玩着酒盅，接着说：“二位可知如果此番猜测非虚，意味着什么？”

　　出尘愣了愣，犹豫道，“凶手是和我一样的人吗？”

　　“少圣主这么说倒也不错。”非兰点着头：“其实可以这般解释，凶手并非专门的杀手刺客，也并非江湖上消息灵通所在，甚至可能……是避世多年的门派，不在书剑谱上，是以手法陌生，行迹无人察觉。”

　　“那这么一来，一指深的伤口就可能是这门派特有的兵器？”元晦道。

　　“应该是的。”非兰说着，伸出食指比了比，似乎在思索到底是什么武器，“如果说刚才凶手手段让人推测身份特征，那玄冰便可用来猜测凶手来历。这么想来，刚才我们的一番推断，倒颇为符合西天山。”

　　“的确能说得通。”出尘面露忧色。

　　非兰看看对面两人，摊开手：“要真的是西天山，你我三人还找个什么凶手，还未踏入人家大门半步，怕是已经凉了。”

　　三人沉默下来，有些愁。

　　。。。

　　人道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西天山比东天山更加险峻寒冷。沟壑深堑，峭壁绝峰，背阴之处终年不见日光，奇险所在四季冰雪不消。空气稀薄，寒风凛冽，雾霭深沉，暴雪如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却有着天下实力最为强大的西天山一派，其圣主九天，亦是稳居八年书剑谱首座的天下第一高手。

　　西天山低调避世，除了五年一度的杯酒盟大会会派手下下山前去献礼，几乎从未来过中原，而大会上自然也无人敢向九天挑战。只因其武功凌厉诡谲，观之令人心惊。世人皆传闻就连派中一个小小的引路童子也可匹敌一流高手，虽然无人得见，但也有胆大之士憋口气一探究竟。只不过识趣之人被缴了武器送下山来，狂妄之辈便打折腿扔下山崖……

　　说来说去，左右不过一句话，西天山惹不得。

　　出尘摇摇头：“西天山虽然吓人了些，但是也不能说他们是坏人啊。”

　　非兰眉头疏开一点：“九天持有江湖令，便受其约束，怎敢轻易违规，岂不是与天下武林为敌？再说西天山是散派，又不是邪派，素来不知他们和中原断水有什么恩怨。”

　　“会不会是西天山人，但是西天山圣主并不知情？”元晦猜测道。非兰摇头：“你不了解西天山，怎么有人可能从西天山叛逃，还作下如此大恶？早就剁了。”

　　这个用词令人汗颜，但是从出尘的神色来看应该是用得相当形象准确。

　　“诶呦，”非兰一拍额头，“我才想起来，冉前辈不是书剑谱上排名第三？那他的江湖令还在不在？”

　　元晦面色一凝，随即问道：“这有什么影响吗？”

　　“兄弟，持有江湖令就说明冉前辈与白家定有盟约。”非兰道，仿佛颇为懊恼自己忘记此事，“你不知道，那盟约颇为繁琐，我也记不得几条，但是有一条――所谓拿到江湖令，便是江湖顶尖高手，也是杯酒盟中坚力量。江湖险恶年寿难永，若江湖令持有者有何不测，而门下材薄质衰……白家便不再保护其派中武功秘笈。”

　　“什么意思？”出尘看看元晦，问道。

　　非兰叹口气：“我师父当年拿江湖令品遍天下极品名酒，尝遍世间山珍海味，带我行走四方不花一文钱，你以为这些便宜是白给你的？持有江湖令之人与白家一起守得武林安宁，派中的盖世武学尽数交到白家手中。人若安好，那里就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有所不测，白家不能让此等秘笈白白荒废。门下弟子资质出众可堪此任，自然会还给他，若胸无大志资质愚钝……白家就会把秘笈交给新的江湖令持有之人。”

　　元晦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出尘看看他，也深感不可理喻。

　　“这有什么道理？”元晦怒道，“怎么才算可堪此任？”

　　非兰有些忧虑地看着元晦：“杯酒盟大会时会有新的高手得到江湖令，你要在他手下过过五招。”

　　“过五招？”元晦不知道具体“五招”是什么概念，不敢放松，“多厉害的五招？”

　　非兰回想着大会书剑台，面色不见轻松：“你没见过高手，自然心中没有概念，但是你先想，那可是断水剑谱，哪个习武之人不会全力以赴？”

　　“可是谢兄，叶前辈早逝，你当年是怎样过的这一关？”出尘转向非兰问道。

　　“我？”非兰微微笑了下，颇有些“过来人”的沧桑感，“我师父的武功皆是口提面命。酒仙一代单传，就我和我师父两个人自成一派，什么秘笈，不存在的。”非兰摆一摆手，“当时我十四岁，记住所有心法甚是不易，但记住就是记住，白家不能从我脑子里抠出来，白先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说此子聪慧，小小年纪记忆超群，便安排人送我下山。”

　　“那我能坚持过五招吗？”元晦问非兰。

　　非兰不明朗地笑笑：“不知道――但是现在是盛夏，离大会还有大半年，你首先别疏漏了功夫，谁知道会有哪位高人来争这天下第三的宝座，不管是谁，打你应该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真是鼓舞人心。”元晦苦笑，“还有，你刚刚说，派中秘笈交到白家手中，什么叫交到白家手中？白家……有断水秘笈？”

　　非兰为他扫盲：“白家怎么会只有断水剑谱？还有西天山九本秘术，昆仑渡川阁十三章内功心法，雁荡林泉剑派剑法足有一筐……大大小小十余家散派顶尖门派，派中秘籍在白家都有备份，断水才几本剑谱？”

　　出尘问道：“这白家倒底是什么？怎么这么大势力？”

　　非兰叹口气：“散派更迭得快，武功传承不易，白家作为散派之首颇为煞费苦心。”说罢他又拍着出尘的肩膀笑道：“很多人都对白家有这样那样的成见，其实不免是强者遭人所妒。作为谢某的朋友，还是不落俗套为好。”

　　出尘眼睛亮晶晶的，乖巧地“嗯”了一声。

　　非兰拍拍元晦：“练剑吧兄弟。”

　　“对啊，”出尘也面露难色，“客栈里肯定不行，非兰你有什么好地方吗？”

　　“自然是有的，但都在南方，对于太白山来说未免南辕北辙。”非兰看一眼元晦，缓缓点头，“但是我是谁？我这么心如电转八面玲珑，的确想到一处，近在眼前。”

　　“是哪里？”元晦问。

　　非兰拍拍他：“都说了近在眼前，我们能不能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元晦白了面色，不可置信道：“我那里？断水派？”

　　非兰摇摇头：“断水派是不能回的，毕竟是江湖上的第一剑派，难保会有客突然到访。我说的，是邙山上那处空了的道观。”

　　元晦“啊”了一声。

　　“你还有更好的地方吗？那里既节省时间，你又熟悉，而且还安全。更何况这年头道观生存不易，像这么小的道观，道士们去自寻生路本是常事，不会惹人怀疑。”非兰收敛了脸上一直有点轻佻的笑容，显得有几分郑重，“当然，只是建议，毕竟脚下就是断水派。这本身就是为难你了，你若不愿，我们再做别的计较。”

　　元晦虽然觉得“安全”二字怎么听怎么讽刺。但这的确倒是目前山穷水尽之时最好的办法，为难的只是心结难消。

　　大家都这么惨了，哪里还容得你守着一个心结在那里矫情？元晦叹口气：“我没意见，就这样吧。”

　　非兰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冲另外二人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再好不过。这就去准备一下吧，我们马上出发。”

　　谈话这就告一段落，主要线索已经理清，下一步计划已然制定好，三人准备回房收拾行李。出尘携带的事物有些多，也就不继续喝茶，先一步回房整理。

　　非兰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目送对方出门，回过头对上元晦探寻的眼神，干脆利落地将门甩上，问道：“你觉得少圣主如何？”

　　“不单独谈话，”这句话在元晦脑海中翻几个跟斗，最终又被强行按下去：“你又要说什么？”

　　“这是什么语气？你还听不听了？”非兰对元晦的兴致缺缺感到不满，接着说，“冉出尘十八年居于天山上，接触的也就那几个东天山教众，那里必然民风淳朴，再加上教中等级分明，所有人对少圣主必然十分恭敬。他只是心性单纯，事事需要人提点也很正常。”

　　“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元晦有些不悦。

　　非兰倒尽盅里最后一滴酒，说道：“我看你有时候对他不是很有耐心，我们以后少不了一起行动，你可不能总有这种情绪啊，若是闹不愉快多么尴尬？而且形势这么凶险，我们也顾不上总照顾人，刚刚我那样问他，如果回答不出，就劝他回天山。”

　　他说到这里笑容幅度变大一些：“但是这下可见少圣主也是敏锐之人，只是天性耿直和善――哈，也不是什么坏事。想他初涉江湖，甚至是头一次和外人打交道，可见应变能力十分出色，还有个十足的好脾气，你也得看明白这一点，对他友好点才是。”

　　元晦听他说完，一脸不可思议：“我对他不友好？”

　　非兰也不回答，只是把食指放在太阳穴上转几圈，示意对方自己想想清楚。在井下二人第一次讨论这问题时，非兰怕是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元晦想着，只得点头同意，叹道：“那你真是……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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