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困蓬瀛

　　山雾蒙蒙。

　　清晨阳光盘旋着，一道一道的光束透过林间树叶的缝隙照下来。

　　草间树梢挂着晨露，在阳光折射下点点滴滴地闪着静谧的光。

　　突然丛林猛烈地抖动起来，露珠狂摆，纷纷扬扬乱弹乱落，落下来洇进了湿润的泥巴地里。

　　一辆马车嘚嘚莽撞地冲出，直杀入丛林之间。

　　丛林的清净被搅扰，鸦雀振翅乱飞，冲入半空。

　　就在马车离开不久，鸦雀们面对着一地凌乱的草叶和车辙印，面面相觑，犹疑着想要飞回老巢。

　　嗖嗖几只冷箭再次打破寂静。

　　乌鸦吱哇怪叫，跌跌撞撞扑棱着翅膀，再次向天上逃命。

　　一队马队毫无迟疑地窜入丛林。

　　马腹斜贴着七倒八歪的灌木腾跃越而过。

　　玄衣的骑手们身形矫健，伏趴在马背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未有一刻放过。

　　又是一阵箭雨，自骑手们的队伍里狂泄向马车。

　　顾彦琦紧紧搂住怀里的两个孩子，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钉的一声，一只箭扎在了车壁上。

　　顾彦琦感到怀里的孩子猛地抖了一下。

　　一定是吓坏了。顾彦琦怜惜地拍拍他的背，攥紧了另一个的手。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一双儿女，是太子仅存的骨血了。

　　太子殿下才那么年轻，本是他认定的中兴之主。他以为自己可以辅佐明君，君臣相携开辟盛世。没想到如今……

　　就算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也不要紧。

　　他顾彦琦本是市井间的平民，非是出身名门，今生注定一身见识永无用武之地。他一辈子都想不到，当朝大燕太子，会毫无矜傲之意地赏识他，在热衷于门第的大燕给予他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

　　士为知己者死。

　　纵是太子失势又如何，他比不得太子府下的名士，四海九州都是去处。

　　他已无处可去，只有一腔殷殷热血，报得知己，护得他血脉留存。他日大仇得报，再佐明君，足矣。

　　“先生！顾先生！前面是悬崖！”

　　顾彦琦大惊，掀开车帘向前一看，丛林渐稀，开阔的平原前方，赫然是一道断崖！

　　断崖与对面的断崖之间，隔着一道长而绝望的深渊。

　　顾彦琦当机立断，喝道：“纵马跳过去！”

　　被追兵追上，只有死路一条。向死处求生，或者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马车的颠簸中，车夫的声音破碎飘来：“顾先生！马车跑得太慢！越不过去的！”

　　“那就减重！”顾彦琦打量了一番马车内部。

　　为了逃命，能丢的东西都丢下了，如今只剩下一箱太子的手稿，顾彦琦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扔。

　　“顾先生，扔了吧。”

　　顾彦琦诧异地抬头。

　　女孩眼神惊惶中透着笃定：“人活着，就好。”

　　“好，扔！”顾彦琦胡乱拭了拭眼角，推了推箱子，手还是顿在那里。

　　终归下不了手，那是太子的字……

　　嘎吱一声，是箱子在马车的木板上拖动的声音。

　　顾彦琦震惊地盯着她。

　　小女孩一咬唇，手下狠狠加了几分力气，哐的一声，就将箱子抛出了马车。

　　车上轻了几分，马车跑起来更快了。

　　顾彦琦最后看了被扔远的箱子一眼，又看了看一身玄衣的众多追兵，顾不上多说，急急向车夫道：“现在能过了吗？”

　　“不行啊！先生！”车夫也很急，他固然也是太子的死忠，面对两难的死局，仍然未免觉得恐惧，“不行，还是太重了！过不了！”

　　顾彦琦的眼中染上几分阴翳，太子殿下的血脉，绝不能就此断了。

　　他已经没了太子的手稿，如今牺牲什么，也不在乎了。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扔了。”眼看着马车离悬崖越来越近，顾彦琦神色决绝，一手扒住车框，一手向前推去，“那么你就……”

　　车夫回过头去，看见飞快掠过的天空树林的背景下，顾彦琦眼睛微红，带着坚决到近乎疯狂的执拗。

　　顾彦琦眦着眼，咬着牙，伸手一推：“下去吧！”

　　随着这一声，车夫骨碌碌滚下了马车，一阵箭雨立刻就钉了过去。

　　撒开脚丫子疾驰的奔马丝毫没有意识到背上已经换了人，轻快地哒哒冲刺。顾彦琦狠狠一甩鞭子，长喝道：“驾！”

　　女孩看了自己年幼的弟弟一眼，对上他惊惶的眼神，安抚地拉了拉他的手，强自微笑着轻声道：“没事的，别怕。”

　　顾彦琦执鞭又抽了一下，奔马嘶鸣着，如愿腾空而起，生生跳出了地面。

　　顾彦琦回头看了眼玄衣的追兵暴怒踌躇，咧开了嘴角，笑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

　　马车在半空中就开始下沉。

　　顾彦琦的心也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这一次，是真的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要命丧于此了吗？

　　顾彦琦闭上眼睛。

　　那个年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东宫太子妃避座离席，深深一拜：“太子的这点血脉，全交付于顾先生了。妾代太子殿下与妾，拜谢顾先生。大恩大德，我夫妻二人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娘娘！使不得啊！”顾彦琦感到自己的泪水蜿蜒而下，大颗大颗地砸到地上，呜咽着叩首，“太子于臣，有知遇之恩。东宫遭逢大难，臣无能相救，已是深惭于心啊！娘娘！”

　　太子妃已经很快冷静下来，再次深深叩头：“先生不受我此礼，我心难安。太子说过，先生是忠诚之人，可以相托，妾就斗胆，将孩子们托付与先生了。”

　　太子妃脸色苍白，但仍维持着基本的沉静的体面：“太子已往西去，东宫的兵力因此较少，还请先生把握时机，将孩子们带往相反方向去。”

　　“是。”顾彦琦跪拜还礼后，长跪抱拳，“娘娘恕臣无礼，两个孩子，倘有照顾不到的时候，请问娘娘，臣，该保哪一个？”

　　太子妃抬起头，直视着顾琦的眼睛。

　　顾彦琦忙俯首：“臣该死。”

　　谁知太子妃并没有发怒。

　　在顾彦琦看来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

　　太子妃朱唇微启：“保……”

　　当然是保子了！

　　顾彦琦收回心神，暗暗责备自己的犹豫耽搁了太多时间，转身回头，猝不及防地伸出手。

　　殿下，对不住了！没有大人庇护，孩子们活不下去，而两子倘若只能择其一……

　　在女孩惊恐的眼神中，顾彦琦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唯有太子的亲子，才能报得东宫血海深仇！

　　女孩的手还停留在幼弟手里，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幼弟因为恐惧出了一手湿淋淋的汗，女孩用力地轮转了几下手指，可依然抵不过滑不溜手的满手掌的汗，慢慢地划开了去，被顾琦彦拽出了车厢。

　　女儿辈！

　　顾彦琦用力一甩。

　　女儿能成什么事！

　　女孩落向不可测的深渊。

　　唯有太子之子，将成为未来的贤士！权臣！乃至明主！

　　在女孩的尖叫声里，马车险险踏上对岸悬崖，马蹄向前刨了几下，一个腾跃，稳稳向前飞奔而去。

　　殿下，娘娘。臣自知罪孽深重，唯愿日后重夺天下，祭首于坟前，以偿臣罪！

　　车轮辘辘，仓皇碾过山石，消失在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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