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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
中秋的香港同内地一样挂起圆月亮。
歌舞厅依旧热闹非凡,街上人却是少得稀奇。
墙上的爬墙虎逐渐变为黄色,稀稀疏疏的,下头是满满的落叶。
王妈坐在小楼门前,趁着灯光给即将远行的儿子缝衣裳。
蒋怡坐在庭院里,看着那轮圆月发呆。
她觉得自己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无依无靠却有牵挂。
她想起儿时父亲口中的神话,思绪突然走进了一间房子,房子里,是她同崔奕的点点滴滴。
香港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走着,她却觉得自己在后退,她的昨日似乎仍在上海,那平平的小院落里。
回想起她同崔奕认识的过程,蒋怡有些唏嘘。
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没开始那该多好。
她是最普通的女子,素色旗袍或普通小洋裙,往人群里一丢就能被埋没。
同窗带着她去了最好的舞厅见世面,她羞得不行,总是在后退,一脚踩上了他。
富有的公子哥穿着最新式的西服,相貌俊俏,一双勾魂的桃花运似是要将她的命都看去。
他扶住她,伴着柔和的舞曲说:“小心些。”
蒋怡的脸霎时红透,小声道歉后往外跑去。
她靠在门前的立柱上,抚着胸口大口呼气。
舞厅斑斓的霓虹照得四方华丽而又迷幻,她抬头,看着那些色彩,心中升起一丝不该有的幻想。
俊俏的公子哥,要是能看上自己该多好,日日与他作伴,分分刻刻都不要分离。
风吹过她脸颊,撩起她因慌乱而落下的碎发。
那碎发轻微刺激着她的脸部神经,将她拉回现实。
生活总是梦中最美,睁开眼是迷茫未来。
袁世凯上任大总统,秘密签下二十一条。
全中国都要大乱,就在明天,却还有人依旧纸醉金迷,管你未来是大风大雨。
蒋怡自嘲一声笑了。
这个时代,公子哥最靠谱不住,一旦上海沦陷,个个都得认命流亡。
同窗出来寻她,问她为何不进去跳舞。
她摇摇头,捻了捻自己的裙摆:“我不适合这里。”
同窗耸耸肩,祝她路上小心,自己转身走回。
舞厅离家不远,蒋怡慢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似乎在回味那极富节奏感的舞曲。
她踮起脚尖,轻快地迈开步伐,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一直跟着她的汽车。
车里的青年开着车窗点着烟,看着前方的身影,嘴角扬起,饱含无限玩味。
她的鞋跟敲在地上,发出声响,走进巷子后音量更甚。
崔奕下了车,在巷口叫住她。
巷子两边的爬墙月季开得正盛,趁着月光正好能看见那花瓣分明的外形和隐约的娇艳,要是白天,定能看见这花将巷子从头烧到尾。
她回过头,正好看见月光洒在男人身上。
他已脱下西装外套,靠着墙壁双手插在裤袋里,慵懒潇洒。
没由来的,心砰砰跳起来。
她轻声开口,嗓音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甜:“请问…有事吗?”
崔奕朝她走来,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敢问姑娘芳名?”
明知两个人是两个世界,却还是阻止不了自己的心,蒋怡同他对视:“蒋怡,怡人的怡。”
崔奕点点头,笑容加大:“蒋小姐,我是崔奕。明日傍晚,我在巷口等你。”
来不及说出回复,青年走出巷口,开着象征着财富的车而去。
第二天,蒋怡拿出自己最漂亮的洋裙,涂上了口红。
来人英姿如昨,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为她拉开了车门。
动作流畅而熟练,不知道对多少女孩子做过这些事。
她吃味,脸色微变,却不敢声张。
左右她也不过是那万千花丛中的一朵,难在他心里掀起风浪,不如干脆享受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
崔奕何等精明,不同于一般的富家子,在沪在港都有自己的生意。
他一眼便看穿小姑娘心里的小九九,却也不动声色,只是将那手牵得更紧。
不过只是七点,舞厅里已是人群涌动。
旁的服务生递过两幅面具,一男一女,黑丝绒上镶有金丝线,低调却奢华。
他替她带上眼罩,姿势虚虚将她拥在怀里。
蒋怡气息越发不稳,感觉整张脸似在火中烧。
所幸舞厅灯光迷离,将她照得更加梦幻。
他拉她进入舞池,搭上她纤细的腰肢。
一曲毕,蒋怡抽出自己的手,手心湿润不已。
崔奕见她将手放到背后,又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稠得她的思绪堵车。
但女人的力气如何能与男人相比,他用力一下,她便扑进他怀里。
零距离接触,蒋怡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浪子居然也有心跳加速的一刻。
她同他对视,深棕色的眼睛映出她的痴态。
沪上名流万千,她什么也算不上,却痴心妄想得到他一点温情,如今得手,就如灰姑娘到午夜十二点,必须离去。
她低下头,轻声说:“我得走了。”
她没有看到男人眼里的失落,只看到他袖口上宝石的光泽,同这衣服的主人一样迷人。
崔奕没有为难她,原路送她到了巷子口。
世道不太平,她又接连两天在晚上出门,万一父母守在家门口,必定会被发现。
她打算在巷子口与他辞别,再也不见。
“崔先生,今日多谢你,有缘再相见。”
她不打算把话说绝,他也最好就此说再见,然后再也不见,把今天当作一段美好邂逅。
少女都有唯美幻想,多金浪子回头是岸,偏偏她最清醒,不作任何逗留。
车外的光线断断续续落进车内,他看着她的红唇,恍然出神。
没有面具的遮掩,她的眉眼弯弯,时时带笑。
他似乎能想到未来的某天,少女嫁作人妇,温柔全归别人。
他像是疯魔,暗自下定主意,要娶她回家。
车稳稳停在巷口,他等她下车,不容拒绝地牵起她的手,走到小小院落门口。
门没关,一推就开,中年夫妇坐在院中,等着女儿归家。
男人沉稳的声音响起:“伯父伯母好,我是崔奕,希望二位能把蒋怡托付给我。”
他身上的西装做工精细,气质看起来也与平民百姓全然不同,摆明了是和这个院落格格不入的风格。
她被他吓到,不顾父母的眼神将他带到门口。
她表情严肃:“还请崔先生不要说这种玩笑话吓人。”
一见钟情不过是罗曼蒂克,与她不搭边,她最爱一边做梦一边清醒。
崔奕终于意识到自己唐突美人,道歉后走出巷子。
两人都是一夜无眠。
而他一早便顶着黑眼圈到了她家门口。
一切如梦似幻,她走入婚姻殿堂,穿上时兴的洁白婚纱,又穿上精美的龙凤褂。
时间走得太快,五四运动爆发,由北京到上海。
崔奕将她骗上离沪的船,将她安置在华丽小楼。
蒋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金丝雀,又怪自己如此容易就落入了他的甜蜜陷阱。
他派人教她打理金钱交易,叫她看清他所有秘密。
再后来,他托人送来家书,“吾妻蒋怡”已叫她泪眼模糊。
过往在脑海里走马而过,晚风带起寒意。
王妈见她没动静,出声喊:“太太,夜深了,进去歇吧。”
她坐着安静太久,声音有些哑:“你去歇吧,我再呆一会。”
正月十五,本该合家团圆,她却独尝夜深人静,难以抑制万分伤心。
眼睛有些酸,她转移视线,正好看见门缝里塞进一封信。
她慌乱起身,差点摔倒。
蒋怡亲启,入眼是苍劲有力的吾妻蒋怡。
迟到的信件写着他来港的时间,好巧不巧,正是今日。
泪水瞬间落下,在湿冷的空气里划出痕迹。
她忍不住蹲下身,小声抽泣起来。
分隔数月,每日除了处理账务,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想他。
都说香港迷人,人被死死围住,沉醉其中。
那崔奕便是她的香港,困她在城,叫她不忍离去。
身后的门被敲响,蒋怡的泪却是半分也抑制不住。
她就这么模糊着双眼,开门扑向了来人。
她听见他说:“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是她的中秋月饼,甜甜蜜蜜,占据她思绪。
维港的船来来去去,都与她无关,她只守住小小的一方天地,与君长久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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