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avoidable

　　霜牙和猎脊向来无需休整。

　　冰霜女王的巢穴在整个冰冠堡垒中属于隐蔽性极为优秀的类别，突出堡垒外的平面在下方看得一清二楚，可一旦踏入高层堡垒复杂的内部，就必须躲开教授宠爱的好儿子的注意并迈过他泛着作呕气味的实验室，然后在三位鲜血王子与他们服侍的女王的凝视下完好无损地通过鲜血大厅，接着，小心被蛛魔守卫的利爪撕碎，才能抵达此处。这里是天灾军团的要地，是霜翼幼龙的玩闹园与训练场，霜牙与猎脊肩负守卫霜翼雏龙，并向徘徊于远处或蜷缩巢穴中的辛达苟萨警报的任务，因此，两头冰霜巨龙向来没有休息的权利。
　　此刻，他们仍坚守职位。冰霜女王从被呼唤归来后就重拾起过去的工作，她专注于为主人培养这支强大的冰霜巨龙军团，以应对无穷无尽的战争，必要时会亲自出手，但巫妖王显然不想过早地暴露王牌。数十只白骨雏龙跳跃着争抢死者新鲜的尸骨，打磨它们惨白的牙齿、训练如何精准地吐出冰霜炸弹，巢穴内与往常似乎并无异样。
　　直到被一声凄惨的嘶吼打破。

　　辛达苟萨从没有如此歇斯底里地咆哮过，雌龙高高扬起尾部，狂乱地抽动巢穴内数座冰封雕塑，她疯狂的样子甚至胜过她将霜之魔法施加给可怜探险者时的残暴。单纯地宣泄愤怒毫无意义，无法让霜育之母得到一丁点轻松感，数刻前她所见的场景和尾刺同样尖锐，但锐利所向从来并非冰霜女王的囚徒，而是她本身。即便巫妖王拥有监察并左右下属思想的能力，这些幻象足以让辛达苟萨精神崩溃，她所体会的痛楚比剥离血肉、敲碎肋骨要更胜三分，作为成果，霜之哀伤得以接收到源源不断的仇恨。如果将那柄魔剑比作一个承载怨念的容器，辛达苟萨本身的怨恨就像一条永不干涸的长河，它流淌了一万年。

　　雌龙甚至可以想象主人的爱剑在汲取自己的狂怒时会发出怎样愉悦的嘶鸣，同时，她也很清楚是哪个卑贱之辈，竟胆敢动这种手脚——除过被自己关押在霜翼大厅的那个东西，还会有谁有能力干涉幻境？暴怒让辛达苟萨骸骨内摇曳的冰蓝色火焰如爆破般跃动着，她尖锐的骨尾与骨翼狠狠抽打、拍击巢穴与大厅的连接处，幸好，堡垒的取材足够坚硬。女王以此警告她座下的奴隶，就像霜之哀伤警告它思绪异常的奴隶，但她并不认为胆大包天的绿龙会乖乖领情，或者说，乖乖等死——这头绿龙在被折磨之余竟还有力气释放她的精华？

　　织法者玛里苟斯……诡异的清醒幻境让辛达苟萨不得不回忆那头立于高台上宣告全族的龙王，而他的形象让辛达苟萨如坠冰窖，即便她早已无法感受确切的冷热。短命种族有另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受：“心冷”，诚然，巨龙难以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尤其是对血肉化为灰烬的亡灵骨龙。对于辛达苟萨而言，曾经不可一世的魔法管理者早已从她奉献爱意的对象变为诅咒的对象之一，疯狂与怨恨负责填满雌龙空荡荡的胸膛。从他放任自己在无法安息的冻土孤寂地死去那刻开始，她失去了存活的资格，也失去了存活的历程，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冰冠冰川的雪压霜欺，因为辛达苟萨并非陨落于龙骨荒野——全是拜他所赐！巫妖王的召唤赋予了她新意义与新可能，她在为军团培育亡灵龙的工作中渐渐磨失自我、磨失痛苦，可瓦莉瑟瑞娅，这头绿龙竟然将它们呼回辛达苟萨身边，耳畔充斥着某场大战中独独属于一族的悲鸣与哀嚎，这头饱经创伤的雌龙再度品味到痛不欲生的折磨。

　　很好、真是太绝妙了……周身环绕着冰蓝磷火的巨龙无法纾解堵塞满腔的情绪，她的情绪不止由恨意与妒意构成，里面还残存有被辛达苟萨埋藏在记忆深处、选择永远遗忘的废品。她想自己需要亲自告诫不安分的绿龙，让她意识到企图逃离是无稽之谈，妄想反抗是以卵击石，而她也要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付出相应代价。

　　刚经历过一场实验的瓦莉瑟瑞娅不再以幻化的精灵形象出现，此刻她无疑属于巨龙家族，碧翠与翠绿交替泛动、在绿龙族群中足以被称为美丽的鳞片却黯然无光，缠绕着冰冷铁链的吻部无力地垂下，双翼服服帖帖地收到身体两侧，身心俱疲的模样看起来倒格外温顺。然而，这并不能构成一头雌龙对另一头雌龙的怜悯，正相反，辛达苟萨想露出一个颇有嘲弄意味的笑容，即便她只能通过开合下颌骨表达她的情绪，雌龙仍然渴望完美地向囚犯展现她的不屑：对，我不屑于这头绿龙拙劣的把戏、不屑于旧时同类恬不知耻又自以为是的说辞、更不屑于看到他！辛达苟萨满意于近乎喃喃自语的内心，这让她的情绪似乎有所平复，也会让她接下来告诫绿龙的行为更有底气和说服力。

　　然而，表象坚固的精神壁垒并没有起到任何帮助，冰霜巨龙难以自持地发出震耳发聩的嘶吼，她之前建立出的一切傲慢形象全部崩塌，令人不寒而栗。辛达苟萨憎恶这头绿龙，她根本无法阻止言语的扭曲，因为从她的灵魂被霜之哀伤囚禁的那刻起，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被燃起的怒火。

　　“……你不该让我看到那些、还有看到他！”

　　“我？我并没有、控制你会看到什么，”几近瘫倒在大厅地板上的绿龙气息奄奄，却尽力维持着话语的连续，她美丽的翠色双瞳中全是悲哀与同情，仿佛对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毫不知情，“你所见到的，只是、是你渴望却得不到……和你恐惧、却不得不面对的。”

　　打断瓦莉瑟瑞娅谆谆诉说的是扑面而来的寒气，连周身覆盖着厚实鳞片的龙族都抖抖簌簌地打起冷颤，她的腿部，昨日被冰龙洒下的致命吐息溅射到的部分在隐隐作痛，踏梦者猜测在巫妖王唤醒辛达苟萨前，霜翼大厅远不及现在这般寒冷。但即便被折磨得骨软筋酥，绿龙并不畏惧于面前盛怒的天灾领主，她有恃无恐，因为天灾军团丧心病狂的实验需要她暂且存活，他们给了她喘息的机会。拙笨的决定。

　　“卑鄙、羸弱、自命清高的绿龙！”辛达苟萨怒吼道，她亡灵的声音布满如同撕裂华美绸布的锐利匕首，“我的渴望？我渴望主人命令将你切成一段一段，供我的孩子玩乐，到时你也会祈祷配偶或女王的拯救……谁能救你？！”

　　“主人，以睿智高贵自居的龙族……称呼用堕落的邪恶力量操控腐骨烂肉的、后生种族为主人。”瓦莉瑟瑞娅无视了辛达苟萨恶毒的诅咒和辱骂，她自说自话、窃窃私语，猝然像离水之鱼般弹起半个身体，激动地高声呼唤，“泰坦啊！还有伊瑟拉……这到底是怎样的力量？蓝龙稚子的尸骨遍布荒野，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腐肉的坐骑，任其驱使、为虎作伥，拒绝任何可能的救赎——对啊，在堡垒上空就已然证明……对啊，因为玛里苟斯已经死了！”

　　然后，绿龙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重重地落回原地。除过锁链相互摩擦的喀拉喀拉响外，整个霜翼大厅一时间竟悄然无声，生灵仅仅的呼吸都轻得如闻蚊蝇。瓦莉瑟瑞娅疲惫的头脑已无法思考诡异的断档是因何而生，她便干脆将此事弃置，即便带有愤慨与批判的嘶吼可能让辛达苟萨会违抗巫妖王的命令，一意孤行地屠戮她。

　　“哦……死了。”

　　绿龙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席卷她全身，事实上，她只感受到几米外原本怒极的巨龙忽然平静下来，只是失神般地喃喃道，“看来他的狂妄在我之前处决了他，公平的世界……”

　　瓦莉瑟瑞娅对此大为震惊，难道她还不知晓玛里苟斯的厄运？一位守护巨龙的陨落让巨龙家族、魔法师界乃至整片大陆都为之叹息，而他旧时的首席配偶竟对此毫不知情……其实，解释起来并不困难，在生者世界中沸沸扬扬、耸人听闻的事不会传入亡灵的耳朵，巫妖王赐予他们听觉，只是为了消灭世间生命，踏平整片大陆。诺森德从不被灿烂的南地阳光眷顾，冰冠堡垒内只剩下冷清的烛火，辛达苟萨伫立着，她连影子不配拥有，在黑暗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孤独。

　　她拉动起赝造的声带，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感觉到被一把利刃插入头颅的剧痛，是检视着军团一切思想、无所不知的巫妖王察觉到下属些许的异常念头。

　　“——辛达苟萨。”

　　不带任何感情的冷酷声音在巨龙脑中响起，是她无法违抗的主人在警告奴隶，无法违抗的命运在书写罪书。她不能继续呆在这里，继续对昔日配偶的死讯有任何不敬的他想，辛达苟萨必须登上冰封王座所在的至高之地，将罪名为“企图忤逆”而被赐予的惩戒全盘接收。

　　……多么严苛无情的罪状啊。

　　瓦莉瑟瑞娅望着她渴望拯救的对象的背影被黑暗囫囵吞噬，她才幡然醒悟，临行前梦境女王伊瑟拉的祝福与失落到底是何含义，即便在昔日，生命缚誓者不幸被兽人奴役时，伊瑟拉都没有在绿龙族群前表露过一丝一毫私情，甚至在克莱奥斯特拉兹前来请求前，连她的配偶伊兰尼库斯，都从未感知到女王对同胞姐姐受难的心急如焚。

　　因为这次，他们所拯救的灵魂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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