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

　　柔缇住了几日，帮脱脱整理整理公文，做点脱脱爱吃的糕点，空下来就把脱线破损的衣服缝缝补补。
　　营中没有女人，出来数月，衣服破了洞也没人管，柔缇找了针线，细细地还原，实在不能复原的就想几个别致的图案补上。
　　张冲寻了个空，兜兜转转问柔缇：“她可好？”
　　他问的是答里也特迷失，这几年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远隔千里，但是每月都有几次书信来往，张冲从来也不敢问，她毕竟是宫中出去的，即便有心，也得提防着，提防她也提防被人知道给她惹来性命之忧。
　　“好。临走时还要我代她向你问好。”
　　答里也特迷失因幼年被非人对待，对人对事多不自信，活着已是莫大恩惠，对男女之情不存丝毫奢望，即便知晓张冲的心意，也是瞻前顾后唯唯诺诺。柔缇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直琢磨着怎么把他们撮合到一起。
　　张冲细细地问了答里也特迷失的病情，吃的如何，天气热了是否又晒晒太阳就中暑……问的柔缇很是无奈。
　　“张大人，平江又不远，你何妨告几天假，去瞧一瞧不更好么？”
　　张冲愣了愣，“那怎么好？小姐这些话也别对她讲，要是在平江能寻到好人家……”
　　柔缇奇了：“这我可不明白了，你若对姑姑无意，怎会巴巴地问这许多？你若有意，怎地还让她寻别个人家？”
　　张冲自有无奈之处，他是脱脱心腹，脱脱受打压时他跟着被查被贬，他不忍心娇滴滴的美人跟着他宦海沉浮。
　　柔缇年纪小，不晓得即使真心相爱也有许多感情之外的顾虑。
　　张冲终不再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蓦然而出，留给柔缇一个萧瑟孤独的背影。
　　痴情儿女惆怅客，多半也有自己折磨自己的成分。
　　柔缇轻叹一声，想起王保保来，他这几日就要回汝南，脱脱特意告诉她王保保此番是回去定亲的，相识一场，王保保又多次救她，理应给他备点礼。
　　王保保带的是义兵，驻扎在城外，离大帐有些距离，但他有事没事就找借口来中央大帐转，办完所谓的公事再找机会看看能否与柔缇见上一面。一日汇报军情，实在忍不住，鼓起勇气问张冲 “不知小姐在何处”，不料被脱脱听见，一瞬间板起脸目光如炬看着他。
　　“她是女眷，哪能轻易抛头露面。”
　　王保保察言观色，脱脱赞赏他的武功却在柔缇这件事上划明了界限，果然觉得他不是根脚人，配不上高贵的弘吉剌部郡主。
　　刚攻下徐州时，脱脱写了封信嘉奖察汗帖木儿和王保保，那信王保保抽出来看过，前面都是溢美之词，只最后一句，脱脱以看似关心实则命令的口吻指示察汗帖木儿：该给王保保定亲了。
　　知子莫若父，察汗帖木儿对王保保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无数次提醒王保保弘吉剌的女人碰不得，碰不得。可这小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心心念念只有她，唬得察汗帖木儿赶紧让王保保的母亲物色了个儿媳人选，年纪小也不打紧，正好养在府中与王保保同吃同住培养感情，谁知道这么多年，他家傻儿子初衷不改，还存着吃天鹅肉的痴心妄想，这下好了，惊动了丞相。
　　前天，察汗帖木儿着人送来口信，待王保保回汝南即刻纳亲。
　　那个养在府中的毛氏，跟柔缇差不多大，容貌不可谓不美，可是王保保却只当她是妹妹，十分抵触与她定亲之事，启程之日一拖再拖，再想到与柔缇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更舍不得走了。
　　脱脱拔营回朝，柔缇瞅了空，来主帐找脱脱：“义父，我也要回大都了吗？”
　　柔缇已成婷婷少女，光站着就风姿绰约，可谓水剪双眸，峨眉含黛，皓齿碎玉，如离月嫦娥一般。
　　无论哪个男人看到这张脸心都会骚动，一如他当年见到薛比玉，因这一层，脱脱也明白这样的女人，男人一旦陷进去很难靠自己的意志挣脱出来。
　　柔缇俏丽的脸就是一把利剑，多年谋划总算到了破茧而出的时候了。
　　脱脱和托克托不一样之处就是为了江山社稷，他舍得下女人，哪怕藏在心尖尖上他也会毫不犹豫拔出来，纵使鲜血淋漓留下一口大窟窿，丝毫不妨碍他追逐那个宏伟的目标，最多夜深人静暗地里舔舔伤口，
　　所以他才会亲手毒杀薛比玉。
　　与其说脱脱冷酷，不如说他软弱，他抵挡不了诱惑干脆就一劳永逸将诱惑消灭。
　　是男儿，就当建功立业，就当站在庙堂之上傲世天下。为此，所有人都是他的工具，都要为他的抱负让路。
　　“学了这么多年，义父先考考你，通过了就跟着义父回大都。”
　　“好。”
　　这些年按照脱脱指示每一样柔缇都学得刻苦，甚至学了许多脱脱没有授意要她学的。
　　脱脱考她程朱理学释儒僧道，柔缇无一不通，只是女德方面，柔缇颇为不屑，越学越反感。汉人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伤风化，她却觉得月下有约何等天真浪漫，明明是件“思无邪”的事，偏偏好事者安上风化二字，忒煞风景。
　　脱脱也曾思量过，柔缇一人在外，于深闺妇德教养上会有所欠缺，她身上流着蒙古血脉，天性洒脱不羁，对于草原民族来说这份洒脱不失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但对于皇后来说则有失端庄。
　　“学到这个程度可以了，待义父把平江的事安排妥帖，你就回大都吧。”
　　脱脱轻轻按着右下腹，近三月来那里隐隐作痛，他有预感，留给他的日子不多了。
　　账外侍卫通传：“王保保求见。”
　　脱脱皱眉：“他怎么又来了？”
　　柔缇道：“他明日就要回汝南了，我们想到城里转转。您不是嘱咐女儿给他备点定亲贺礼么？”
　　王保保果然换了一身常服，躬身而入。
　　脱脱眉头锁成了一道川字，这个王保保真是胆大包天，居然瞒过他的眼睛偷偷和柔缇相见。
　　“城里还有逆党，出去不安全，你还是在义父这呆着，礼物不用你操心，我来备好了。义父给你搜罗了野史古籍，还有徐州最好的厨子做的五味鸡，云母羹……”
　　营帐后面一堆王保保送来的小玩意，小吃食，一开始柔缇觉得新鲜，没多一会就腻了。
　　“不要！”柔缇微微撅嘴，缠着脱脱闹小脾气。
　　脱脱拿她没法，派了一队人跟着：“只许在内城，不能出去。”
　　十几个大汉门神一样站着，柔缇看见就不自在：“我是出去转，又不是去找人打架，这么多人跟着像什么话。”
　　“这些人尚且担心……”
　　“哎呀，好啦义父，我会注意安全，再说还有王保保。哎！王保保，你快表个态。”柔缇冲王保保使眼色。
　　王保保低头恳切说：“属下已在沿途安排了暗卫，绝不会出岔子，定会把小姐平安送回来。”
　　脱脱瞪了王保保一眼：“只许在营区，内城。”
　　脱脱怎会不懂少年的心思，只是由着他们走近只怕后患无穷。王保保回去就要定亲了，这让脱脱安心不少，就允许他们最后一次相处吧。
　　柔缇戴好小帽，披了件赤色薄披风，扯着王保保的袖子往外走。
　　他们走后，脱脱出去视察城防，在城门楼子上看见柔缇和王保保说说笑笑，柔缇见什么都要凑一凑，王保保老老实实跟着，满手都是柔缇一时兴起买的杂物。
　　小儿女的姿态，其乐融融，可惜柔缇身上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他也只能当恶人，将这份美好打得稀巴烂。
　　王保保哪里管得住柔缇？
　　柔缇拿起一个老虎头童鞋问他：“这个好看么？”
　　“好看。”
　　柔缇一下买了四五双：“送给你罢。回去多生几个娃娃。”
　　王保保抱着那堆鞋，低声说：“其实我不想定亲的。我不喜欢毛氏，我喜欢……”
　　“快看，那边还有好玩的。”柔缇已经跳远了，伶俐的风声将王保保的话吹散。
　　眼见着跨出了营区，王保保心惊肉跳紧随其后。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多日来，柔缇第一次出营区，兴致极好，城里却是冷冷清清，店铺大开着，里面既没有顾客也没有掌柜，街上来往的都是喝醉了酒的蒙古兵，与营区热闹景象大相径庭。
　　柔缇十分扫兴同时又很纳闷：“人都哪去了？”
　　隐约有叫喊声传来，柔缇侧耳细听，问王保保：“你听到没有？好像有笑声和小孩的哭喊声。走，我们去看看。”
　　王保保将手里东西交给暗卫，对柔缇说：“我看前面没甚可逛的，要不回去，免得丞相担心。”
　　柔缇见王保保神色有异，挑了挑眉：“你知道前面在干什么却非要拦着我。我偏要去。”
　　王保保直后悔方才没有坚定地执行丞相的命令，由着她出营区。
　　柔缇走的极快，连跑带跳，像一只小鹿在废墟上穿行，王保保没有机会也没办法将好奇心勾起的柔缇带回去，只得吹哨将附近暗卫全召集过来。
　　叫喊声从一处宽阔广场传来，尖利绝望的叫声中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
　　发出叫声的是一个小男孩，他不着片缕，跪在血堆上，苍蝇在他头顶飞舞，脸上胳膊上蠕动着蝇虫，不远处堆着来不及处理的尸体，一具一具或完整或残缺，摞放在一起成了一座高高的尸山，尸山顶上站着数不清的乌鸦，乌鸦啄开腐肉引来更多的蝇虫。
　　和小男孩一道跪着的是一队衣衫褴褛的百姓，大多数两眼空洞无神，神情呆滞，前面的杀戮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有小男孩，长大嘴，撕心裂肺叫喊，叫得脸扭曲变形。
　　准备好了刀斧的刽子手饶有兴致围着这个孩子，用带血的刀拍他的脸，将鲜红或暗黑的血抹遍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丝毫没有因孩子响彻云霄的叫声而心生恻隐，孩子大叫着，以此控诉命运的不公上天的残忍。
　　人都怕死，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恐惧会封闭所有感官，即便想发出声音，声音也只会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恐惧往往比死亡更先摧毁一个人，刽子手们就喜欢看人们害怕绝望，叫声无疑激发了杀戮的快感，他们留着他，强迫他看着亲人朋友一个一个在他眼前血溅三尺，刽子手的笑声孩子的叫声混杂着变成了一曲人间悲歌。
　　柔缇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连连后退，她不敢相信如此惨绝人寰的事就发生在脱脱眼皮子底下。
　　取得了胜利，夺回了徐州的朝廷军居然，居然在屠城。
　　王保保扶住摇摇欲坠的柔缇，柔缇纤纤一握的腰肢在颤抖。
　　刀即将再一次落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柔缇大喝：“住手！”
　　她第一次见如此恐怖的场景，饶是胆子大也吓得腿脚发软，声音发颤。
　　柔缇颤声道：“王保保，把那孩子救出来，快，把那孩子救出来。”说道最后，音色都变了，脸上不知不觉布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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