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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星辰
日薄西山,姚宫门外车马繁忙,朝官往来。
两套马车,到了城根下。
打前那辆,一双宫靴,与一根拐杖,同时下车,引来数十官员侧目。三两朋党交换眼神——他果真来了。
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官员,拨攘人群,至近前时一礼,“恭贺莫尚书还朝。”
莫迴理清爽衣冠,扶他起身,“折煞了,都是共事几十年的朋友。再说,我不过是来赴个宫宴,哪里谈得上还朝。”
官员直身,“尚书说笑,三月宴既邀请了您,其它的,不是早晚的事?”
莫迴稍笑,瞥一眼周围窃窃低语,偶尔偷窥,却全然不动的礼部众人。
他道:“你有心了。”
官员低道:“等复职诰命下来,他们都会来的。如今,他们都押宝在……”
官员暗指,莫迴匀出半分眼神,便看见人群中,同样刚下车的青年。
那车是公用马车,非私人所有。
莫迴笑,“齐尚书清廉。”
他看着人们蜂拥去,好似真心感慨。
官员觑他神色,道说:“代理尚书罢了。他齐牧之这三年,正经名头没一个不说,做的那些事,也全赖您数十年铺设,才勉强得着一点微绩。”官员道,“还是太年轻。”
莫迴但笑不语,回过身,朝后头那辆马车道了句:“下来吧。”
官员当即提耳。
待那穿着繁复衣裙的少女,被黑衣少年搀扶下车时,宫道上,明里暗里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是她?
是她!
那个私生女!
她怎么能来三月宴?!
小河落定车下,挨着所有人的打量,暗暗定气。
陆尔轻问:“如何?”
却见她不回应,嘴里细细碎碎不停念叨。声极轻,陆尔好一下凝神,才听明白。
“簪尖磨了辣椒水灌了腰带也能使使上次学的防狼拳捡个缝再练一下吧不行就直接捏爆他的……”
陆尔:“……”
“来,小河。”
莫迴在前,对小河笑得和蔼。只可惜在莫府里,他从未对她这样笑过。
陆尔低声道:“放心,我会一直在暗处。”
“嗯。”
小河凝神,脚步一抬,向着莫迴,也向着一切未知走去。
宫宴设在广元殿。殿内灯火通明,摆二十来张圆桌,坐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和他们的家眷。庭上有舞姬助兴,节庆气氛浓郁。
宴辰很快到了。
一个内侍,捧着卷文书登堂,直步走到最上尊位前。庭内静下来,内官一声令,众人起身。内侍挥袖展卷,开始高声念诵。
小河听着,像是“三月万物伊始,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意思。
但奇怪的是,尊位上无人,也能开宴?
内侍诵毕,众人落座。
内侍道:“康王今日抱恙,不便主持三月宴,还请众位大人与家眷,共享盛宴,瑞祈丰年。”
小河低问莫迴:“三月宴不是该由家主主持吗?他为什么说康王?”
三月宴,是上姚的传统。
每到三月中下旬,上至姚宫,下到黎民,都要在家中摆一场筵席。阖家齐聚,长幼同座,祈祷丰年。
只是三月宴,向来要由家长主持,姚宫的家长,不该是姚帝吗?
“姚帝很早的时候,就不再主持这些活动了。”
“为什么?”
莫迴饮一口酒水,“大概不喜欢?”
小河:“……”
好吧,很充分。
“莫小姐。”
小河正拾起筷子,身后就来一道低语。回头一看,是个小宫女。
小宫女礼身,“莫小姐,莫贵妃请您过去一趟。”
小河默然,缓缓放下了筷子。
莫迴含笑,“去吧,和姨母说说话。”
声不轻不重,刚好稳稳落入满桌人耳中。所有人登时明白,莫贵妃重视这个小侄女,甚至特意为她还府的传闻,是真的。
可一个庶女的私生女,何以这么受宠?
一个庶女的私生女,能改换莫府天地,叫它重返姚都浪尖?
前些日的寒意收尾,今夜暖风习习。
原本的小宫女,踏上宫道时,就被一个小内侍替换。内侍掌灯,领着小河直行宫道。
四野宽阔,黑寂无边。接连天幕的宫宇,仿似蛰伏的暗兽。
小河偷偷看周遭。
小尔跟上来了吗?
两柱香过,还没走到。四周的景致,还越来越开阔,宫灯也越来越少。
不像是去后宫啊?
小河手一抚,从发间拔下根簪,藏进手袖里。
她盯紧前人的背影。
不多会儿,前人却停了。
尖脆的嗓子唤了声,“世子殿下。”
世子?
姚帝无子女,上姚只有一个世子。
那就是——
小河偷偷去看。一看,差点一声惊呼。
是鼎泰楼的金玉公子!
这人是康王世子?!
姚昱也正看着她。看得有些久,和那日一样。只是,这次他的目光,含了许多深沉。
内侍低声,“世子殿下?”
姚昱回过神,什么也不说,转身往上走去。小河这才看见,眼前,是一道长阶,黑乎乎的,似直通夜穹。
“莫小姐?”
姚昱走得快,内侍顾着给两头掌灯,语气里,就有些催促的意思。
小河于是提裙跟上。
可这长阶,长虽长,却似为了限制人的步伐,把每一阶都修得很短,甚至容不下小河一整个脚掌。她一路急追,待终于追到姚昱身后时,已是打了好几个趔趄。
主要是衣装太繁复了。
小河腹诽。
建筑师也有问题。
偌长一梯子,怎么连盏灯都不修?给姚宫建房,还兴带这么抠的?
在人梯子上损人,小河收获现世报。她再胯一脚,全踩在了裙角上,往前一扑,头顶珠钗刷啦啦响,眼看就要摔了——
一双臂弯把住了她。
小河一脑袋敲在人胸口,砸进了一个金玉怀抱。
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是第二次了。
这就……非常尴尬了。
小河挣扎起身,“谢……”
可话未完,手腕上,就有一股紧力缚住了她。
小河:“?”
“怎么了,莫小姐?”
最前打灯的内侍,似要走过来看看。
“没事。”姚昱道了声,身躯挡住他视线。
内侍停下脚步。
姚昱又说:“你走慢点。”
“是。”
此后,内侍继续拎灯前行,姚昱也跟了上去。只是——
他的手,滑下,握紧了小河左手。
他一直牵着她走。
在旁人瞧不见的身后。
小河有点懵。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手猛往回扯。可姚昱比她的力气更大,她的手直接被握疼了。
小河搞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
暗中角力的长阶,变得无比漫长。终于要到顶时,小河再一次使力扯,哪知这次刚下拉,姚昱就松开了她,小河差点儿被自己的力量带倒。她堪堪站稳当,便听到内侍一句——
“姚帝,莫小姐到了。”
……姚帝?
姚帝?!!
一串杂沓脚步声来,眼角白影一晃,下一瞬,小河的手臂,便在今夜里,第二次被人握紧了。
小河想看清姚帝的样子,却在仰头的瞬间,先被眼前的景致,摄了心神。
无穷无际的璀璨星光,星辰触手可及。
这里竟然观星台。
心头震撼,小河的目光,同星光一起下落,不想,时间却再次凝固,只为着一人。
传闻里总说姚帝“人中龙凤”、“天人之姿”,小河是不信的。挂上名号的凡夫俗骨,实际能异禀到哪去?
可她错了。
姚帝身着白衣,立于高台之上,小河望其身姿,只觉他像是与九天星辰融为了一体。他明明不再年轻了,可时间也眷顾着他,不叫他最好的容颜消逝。
姚帝忽然间仰天大笑。
“是你!”
他明眸落定小河。
小河搞不清状况,“什……!”
话都没问完,姚帝握住她手腕的手,忽然就又是一下猛扯。小河被他拽得踉跄,跟着他,磕磕绊绊,跑到高台之中。
“是她!”
姚帝伸出一臂,高指向天空。
小河顺他手看去,只有星辰高挂。
姚帝高喊,“你看见了吗?!”
小河是懵的,“姚帝……?”
可姚帝没理会,只拉着她,继续往高台边缘跑去。到了高台边,姚帝探身出去,向着高台之上,抛挥手臂。
“我就要找到你了!”
他大声呼喊,却似还觉得不够,随手撒开小河,手掌一撑一跃,就站到了璧栏边上。他向着天空挥舞双臂,似在摘取星辰,声音里满溢欢欣。
“我就要找到你了!”
小河:“姚帝!”
她是真的惊了。
这高楼百尺,壁栏狭窄,他一不小心,就会摔落殒命。
这人是疯了吗?!
小河拉扯上姚帝,转头正想疾呼,就见暗处涌来一批内侍。这些人静悄悄的,脚步几乎无声,可又极为迅速。他们挤开小河,利落把握姚帝的腿,一齐向后拉。
“别碰我!”姚帝拼力扑向星穹,两只手奋力刮抗这些人,“错了!你们不懂!快放开我!让我去!”
他的脸就在小河近旁,小河看见,姚帝的嘴角,溢出一道血流。
姚帝也知道。却只一抹血痕,继续奋力蹬踹。可这次,他刚拨了几下,就扶住额头,仿似晕眩般,向下砸去。内侍们眼疾手快,趁势一拉,姚帝便向后砸进了他们臂弯。姚帝眼中眸光,顷刻混沌,人也好似半梦半醒。内侍们把他放在地上,立即沉默退去,回归暗处。
一个灰衣人走近,蹲身,抱了姚帝入怀。
这是个光头僧人,容貌因低头瞧不清,但看衣袍,也是一真教僧。姚帝喘息得有些困难,僧人轻轻抚拍姚帝胸口。
“阿真……”姚帝轻唤。
“你说。”僧人回应。
姚帝问:“还来得及吗?”
僧人稍停了停,才回答:“我不知道。”
姚帝笑了,“这是真话。”
姚帝望着星空,又叫:“阿真。”
“嗯?”
“若我来不及了,你……替我看一眼。”
僧人:“好。”
姚帝笑出声,连带着,咳了好几口血。
“不过也没关系。”他含着笑意,缓缓地,闭上眼,“……我一直……”
“让开。”
呆站的小河,身后传来一声低斥。她立马转身。眼前,是暗红衣装,抬头,一个中年男人,蕴着风雷刀剑的形貌,逼得她后退。
“康王殿下,已经通禀钱太医,去往清新殿了。”
熟悉的声音,竟然是那日,陪莫霏回莫府的秦内官。而这个红衣男人,原来就是康王。
“让开。”
康王又道。
已然退到一旁的小河,这才明白,方才那声“让开”,他是说给灰衣僧人听的。
僧人不多言,轻轻把闭目的姚帝放下,退朝了一边。康王蹲身,直接抱住姚帝,站起后,便往长阶方向走去。鱼贯的内侍,也跟在他身后,纷纷离去。片刻间,高台之上,就无几人了。
风吹着小河。
她的脑子和高台一样空荡。
什么情况?
“莫小姐。”
长阶尽头,方才熄灭的灯,又被点燃。隐匿去黑暗里的内侍和姚昱,再度出现。
内侍:“莫小姐,奴才送您出宫。”
“什么?”
“出宫,莫小姐。”
“不是。”小河摁摁额头,“这就出宫了?”
内侍也看着小河,颇有种“您在玩儿我吗?”的意味。
可她准备的发簪辣椒水,降服中年猥琐男之叫他不能人道的101种方法,啊,一个都还没用上呢??
内侍耐着性子,“莫小姐,姚帝想见见您,见完了,您自然就可以出宫了。”
长阶尽头,姚昱懒得再等,直接转身走了下去。小河收到内侍“麻烦您快些,别再为难我”的眼神,便也提了裙子,走了去。哪只刚迈步,身后便是一声“世子殿下,请留步。”
阶头的姚昱停住,回头一扬眉。
“裘住持?有事?”
裘住持?!
小河当即回头。
一真教僧,姓裘,还是住持,受姚帝重视,又能自如行走姚宫,那这灰衣僧人,只会是一个身份——月照寺住持,裘真。
关键是,他是清流的师父!
星空下,看着约三十来岁的裘真,朝他们走来。他面容俊秀,声亦清和,“清风宴的事,有些需得和您商议。我同您们一块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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